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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甘露水》與我

2023.03.23
09:35am
/ 李拓梓

後來張鴻標醫師身體出了狀況,大概是猜測自己時日不多,也自忖國內政治依然緊縮,外省人和本省人尚不能彼此尊重,黃土水的一代威名也已經少也人聽聞,此時《甘露水》的存在可能徒增家人困擾。因此便帶著子弟們將「姊姊」打包藏起,並叮嚀張家僅是代為保管,等到有一天外省人和本省人可以彼此尊重,《甘露水》必當歸還給國家。

 

人生當中總有幾件事,是可以吹噓一輩子的;參與前輩雕塑家黃土水遺作《甘露水》的再發現,應該就是那樣的事情。

 



黃土水的背景

 

黃土水跟我一樣是艋舺人,幼年時曾在現在老松國小的前身「艋舺公學校」就讀,那時上課的地方是附近的清水祖師廟。黃土水的藝術天份很早就被發現,也因此有幸負笈東瀛,成為第一位就讀東京美術學校的台灣學生。根據曾經和黃土水同住台灣學生宿舍高砂寮的小說家張深切說,黃土水在學校時很少社交,每天都在敲石頭,名字剛好又叫做「土水」,因此常被當作笑柄,是學生間公認的怪人。

 

不過黃土水忙於工作有他的理由,他覺得人的一生很短暫,能留下的東西不多,「人類要能永劫不死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精神上的不朽」。因此他窮盡心力,拚命創造,奮力追求這種不朽的可能。黃土水真的做到了,他是第一位入選當時被認為是藝術家無上成就的「帝展」,而且一口氣入選四回,成為殖民地台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超級成就。不過他很早就過世,所留下的作品不多,其中又有多件在戰爭及國府遷台的戰亂中佚失,因此漸漸為人們所淡忘,《甘露水》便是佚失品的其中的一件。

 

雖說是自誇,但黃土水跟我也有點緣份,除了同是艋舺人外,我在很年幼的時代,就因為父親受託撰寫黃土水的傳記,而聽過這位藝術家的名號。土跟水都是幼兒時代很早就認識的字,也是早年台灣人常取的姓名,因此「黃土水」這個名字總讓我覺得熟悉又親切。即使不知道他曾經創造過什麼,至少也知道有這麼一位前輩雕刻家。不過兒時的我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我也因緣際會,參與這段重建台灣美術史的歷史時刻。

 

《甘露水》重現那天下午的陽光,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天,我們一行人和保存雕像的張氏一族一起抵達霧峰的工廠。為了表示重視,張氏一族幾乎全員出動,二十多人的陣仗讓平日只有工人的小工廠熱鬧非凡,工人們紛紛探詢今日到底所為何來。我們從角落裡翻出塵封已久的大木箱,先把木箱橇開,裡面先覆蓋了一層麻布袋、下面又以塑膠袋包覆,因為疫情而回不了日本的修復師森純一老師小心翼翼地剪開兩層袋子。

 

那是大約一百七十公分左右的巨大雕塑,為了保護作品,團隊先讓她側躺著,剪刀一點一點的剪開覆蓋物,然後小心翼翼的確認她這段時間是否有過受傷與髒污,待包材全部被剪開,看見《甘露水》完好無缺,大部分髒污應可清除時,所有的人才鬆了一口氣。那一天我們都意識到,當封存五十年之久的《甘露水》終於重見天日,黃土水所期待藝術上的福爾摩沙時代儼然降臨。

 

我們想盡辦法把雕像搬到比較寬敞的地方,再嘗試著把遮蓋她的木箱、麻布袋和塑膠袋全部移除。當《甘露水》終於和我們坦然相見時,夕陽正好西下,陽光灑進這座保護她五十年的這座工廠,斜斜照射在絕美的雕像身上,讓即便蒙受髒污依然美麗的她,美得更不平凡。我應該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道陪我見證歷史的光,如果萬物有靈,相信被塵封五十年的《甘露水》本人,對那道五十年來首度體驗的溫暖陽光,感受也會特別強烈。

 

之所以有幸經歷這個魔幻時刻,故事要從幾週前的一通電話說起。那時我還在政府裡當幕僚,工作上正經歷一段低潮,疫情方至,儘管台灣守得不錯,但我們都知道該來的還是會來。總統的行程變得很少,寫講稿的我常常要煩惱沒有題材可發揮,整天就想著工作生無可戀想辭職,但又覺得在疫情中自己有撐下來的責任。接到林曼麗老師的《甘露水》電話時,心裡很驚喜。有關這尊雕像在台中的事情,我從小也略有耳聞,努力的人很多,只是並沒有人成功過,因此我實在也不太有信心。但尊敬的老師既然說此事需要我出力,想起我與黃土水的諸種緣份,好像也放大了此事非我不可的信念。

 

林曼麗那時剛辦完「不朽的青春」大展,從太平國小借出的《少女胸像》大受好評,讓台灣人見識到1920年代這塊土地上已經有和東西洋新銳藝術家相比毫不遜色的作品,由她出面來試試看能否讓《甘露水》再現,當然是再適合不過。只是我們也真的不知道收藏家到底是怎麼想,為了讓任務順利,團隊做了一番沙盤推演,無論是寄藏、典藏、出借、捐贈,各種法令上能夠找出的解方,我們都認真的研究了一回,我也把它寫成備忘錄交給總統,說明此事對我們力推多年的「重建台灣美術史」上無比的重要性。

 

總統知道之後很開心,交代我務必協助林曼麗老師的團隊細心處理,一起把任務完成。由於張氏一族是醫師家族,林老師建議去拜訪台中當地的醫師前輩,身兼「小英之友會」會長的李茂盛醫師,說服他出面當這次任務的牽線人。我去電和李醫師說明一番,表明希望先跟他見個面聊聊,再擇期規劃遊說之方。不過李醫師熱心,一聽見藏家可能是張士文醫師,就忙不迭說這是他學生,他很樂意幫我們相約見面。我並不抱信心,也不覺得此事會一直這麼順利地走下去,但總之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當林曼麗老師的團隊跟我抵達茂盛醫院時,張士文醫師和弟弟張士立先生已經好整以暇地坐在會客室等待。

 

找回《甘露水》的來龍去脈

 

林老師與我連忙遞上名片,不過我也還記得張醫師直接搖搖手說,我知道你們是誰,《甘露水》我們會無償還給國家,你們就找一天來載吧。我們面面相覷,沒想到台灣美術史上最難解的習題居然就這樣被解開了。

 

張醫師把《甘露水》之所以被暫時保管在張家的故事講了一回,也將作品為何是現在應該無償歸還給國家的理由娓娓道來。《甘露水》本來是被放在現在的二二八國家紀念館前身台灣教育會館,終戰後台灣教育會館暫時權充台灣省參議會使用。後來省參議會搬到霧峰,裡面的物件就一起被搬離,東西到了台中,行李一件一件被取走,只剩裸女《甘露水》一尊,孤零零被放在站前。年少的外省小兵經過,猥褻的東摸西摸,甚至在裸女的陰部潑上漆恣意嬉鬧,讓當時在車站附近開業的張士文父親張鴻標醫師心中不忍。

 

我們也意外得知,張鴻標醫師的二哥,正是當年紀錄黃土水在高砂寮往事的作家張深切,因此推測張鴻標醫師理當知道這尊作品的價值。既然無人聞問,張鴻標醫師便將這座沒人要的裸女雕像搬運回家,暫為保存,希望有一天黃土水筆下「藝術上的福爾摩沙時代」到來時,《甘露水》可以重見天日。這尊雕像在張家的客廳很多年,根據張士文醫師的回憶,他們家兄弟姐妹一回家,都是把書包丟在這尊「姊姊」旁邊,然後在姊姊旁邊吃飯、寫功課,也因此台灣不少耆老雖然不知道《甘露水》下落,但至少都知道她最後現身於張家診所。

 

後來張鴻標醫師身體出了狀況,大概是猜測自己時日不多,也自忖國內政治依然緊縮,外省人和本省人尚不能彼此尊重,黃土水的一代威名也已經少也人聽聞,此時《甘露水》的存在可能徒增家人困擾。因此便帶著子弟們將「姊姊」打包藏起,並叮嚀張家僅是代為保管,等到有一天外省人和本省人可以彼此尊重,《甘露水》必當歸還給國家。講完故事後,張醫師看著我們說,今晚可以在案前跟父母奉告,心中一塊大石放了下來,「今晚睏欸去啊」。

 

事情過沒兩天,林老師再次來電,跟我說我們應該即刻前往霧峰,趕快確認《甘露水》的後續,不然「伊睏欸去,換我睏抹去啊。」雖是急急相約,張醫師卻也欣然應允,並相約全家族一同前往。我還記得正要出發前,我還在堆積如山的公文中找出了黃土水文章「出生在台灣」,放入公事包,誠心祈求黃土水天上有知,保庇這次任務順利成功。可能誠心有感動天,那道午後的斜陽,也因此成為我人生之中最美好的回憶之一。

 

《甘露水》的事帶給我許多工作上的信心。我們從台中回來後沒幾天,疫情三級警戒就開始了,那段時間我心情盪到谷底,原本不定的上班時間因為在家上班加上一週總必須去開幾次會而顯得更加碎裂。疫情的壓力帶來政治的壓力,也讓每天的工作氣氛總是低氣壓。這段期間,能夠支持我好好做下去的,大概就是每一陣子會聽北師團隊好友說起的《甘露水》近況,我也偶而會趁著公餘,到北師美術館看看她。說也奇怪,每次看見她,就倍覺精神飽滿,也覺得自己在這個重大歷史時刻中,好像也有一點角色。

 

《甘露水》再發現的2021年,剛好也是黃土水完成這個作品後的一百年。其後陸續北師美術館、高雄市立美術館和國美館展出,每一次我出差行經,都必當特別去看看她,彷彿變成一種屬於自己的儀式,轉眼也過了三年。此時此刻,《甘露水》已經被列為國寶,正被典藏於台中的國立台灣美術館;就在這個週末,《台灣土 自由水:黃土水藝術生命的復活》大展,即將堂堂登場,看見曾經參與的歷史又往前進了一步,儘管自己只是個跑龍套的角色,也自我感覺良好的覺得參與過這個重建臺灣美術史的魔幻時刻,是人生中了不起的一件大事。

 

展覽資訊:


臺灣土 自由水︰黃土水藝術生命的復活


時間:2023.03.25 — 2023.07. 09


地點:國立臺灣美術館 | 102展覽室

 

 

 

圖片來源:MoNTUE北師美術館臉書、維基百科、國立台灣美術館臉書;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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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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