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龍直搗】黎安友的警世危言與彭定康的血淚諍言

最近接連聽了美國著名中國研究學者黎安友演講，同時又讀了英國末代港督彭定康出版回憶錄受訪的內容，深刻感受兩位美英專家對習近平與中共的觀察，特別是對台灣當前處境以及2024大選後的兩岸情勢，十分具有啟發性。

黎安友目前任教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他不但是著名的中國通，還因長期關注中國的人權發展，被中共列入黑名單達數十年，但並不因此減損他對研究中國與兩岸的熱情。

中國決策的動力來源

本月16日黎安友應台北論壇之邀，發表題為「如何防止台海衝突」演說。他認為台灣是美中之間的零和議題，美國和中國的共同認知。台灣位於第一島鏈，位置相當重要。對中國來說，若能控制台灣，海軍就能自由進出菲律賓海，因此，「中國若無法掌控台灣，就不會感到安全」。

黎安友分析，中國決策的動力源自於脆弱感及不安全感。他以「謹慎的冒險者」形容習近平的「戰略風格」，重點在「冒險者」三個字，因為習不安於現狀，也不安於中國安全有弱點的現狀。以南海為例，中國雖曾說不會把南海軍事化，但透過海警、漁船灰色地帶運作、興建島礁，以及不接受、不承認2016年常設仲裁法院對南海仲裁案的裁決，逐步對南海握有控制權。

談到中國對台策略，黎安友說中國共產黨建政百年的2049年被視為統一台灣期限，但也有人推測，習近平面臨黨內政治和民族主義的壓力，可能把統一台灣的時程表往前推至2027年。他認為習等得起，除非發生特定事件讓他得選擇發動攻擊。但同時，習也希望確保台灣不會「謀獨」，這也是中方認為「九二共識」如此重要的原因。

九二共識固然重要，不過黎安友坦言，單靠九二共識仍不足以穩定當前局勢。他指出，對中共有效的威懾，要具備「可靠威脅」（credible threat）及「可靠保證」（credible assurance）才行。然而前者台灣本身能力不足，且美國的嚇阻能力也受到中國不斷擴軍的挑戰，因此台灣和美國需要加快提升可靠威脅條件，同時要有避免誤判機制。

後者部分，黎安友說，美國的可靠保證是要堅持「一個中國」政策，不要把中國逼到牆角，可是這在美國有政治難度。至於台灣他則直言，台灣任何政治人物都無法獲得北京信任，因為台灣有選舉的現實因素，大多數台灣人並不想要統一，很難達到可靠保證條件。

不過黎安友不認為習近平會等到台灣人民改變心意。中共領導層認為中國在崛起，美國在衰退，長遠來看對中國有利，待美國實力下滑且不可靠時，中國就是台灣唯一的選擇。

因此2024台灣無論誰當選總統，他都不認為習近平願意進行對話。他說，中國現在知道，台灣希望對話是為了維持穩定與現狀，這些正符合美國利益。因此，無論誰當選總統，習近平都會繼續施壓，要求承認「九二共識」。如果不照做，就施加更大的壓力；如果承認，中國也會當成是「第一步」，對台施加更大壓力。因此，無論承不承認「九二共識」，中國對台施加的壓力都會更大。

被問及中國如何看待三位總統參選人，黎安友認為，中國對賴清德已有成見，會以對付蔡英文的方式伺候，所以日子不會好過；對於侯友宜，中國不確定底線在哪，因此會不斷對他測試，日子也會很艱難；對柯文哲亦同，中國或許稍微比較了解，仍會不斷對他施壓。

以上是黎安友演講內容重點，大家未必都要認同。但他指出「台灣無論誰當選，習近平都會繼續施壓，要求承認『九二共識』」，就像一道刺耳的噪音，讓此刻深陷藍綠白競選氛圍的台灣社會，有機會看清楚所謂「這場選舉是和平與戰爭的抉擇」，根本是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

中共片面撕毀的協議

「九二共識」在台灣已經成了票房毒藥，所以迄今賴、柯、侯都沒有正面接受，差別只在於是清楚的拒絕，還是模糊的敷衍。但根據黎安友的觀察，這些障眼法都通不過北京的「檢驗」。所以問題就只剩下是要屈辱地接受「失去主權的和平」，還是應該「放棄幻想、準備戰鬥」，以備戰強化「可靠威脅」能力來尋求避戰？

再者台灣社會一直有人倡議，透過簽署兩岸和平協議，可以維持台海現狀，完全無視於過往中共片面撕毀協議的歷史教訓。這方面，末代港督彭定康可說提供了最直接的血淚版的「他山之石」。

彭定康最近出版回憶錄「香港日記」，記錄他1992到1997這五年擔任香港總督的經歷與所感所想，中文版已由黑體文化出版。香港著名評論家陶傑在序文中，以「傳播民主天火的普羅米修斯」形容他，同樣來自香港的沈旭輝教授則親赴倫敦訪問彭定康，並在其網誌上發表。

沈旭輝指出，彭定康在香港最重要、也最有爭議性的施政，自然是他引入的政改方案。支持者認為他造就了香港最民主的時刻，中共則批評為所謂「三違反」、「千古罪人」。究竟他提出政改方案之時，有沒有想過他一離開，一切就會被中方徹底推倒重來？

沈旭輝說，從彭定康的回憶錄可見，他很清楚中國的外交談判，都是不守信諾的極多，談的事、寫的字，都是大而化之的語言偽術，到了被逼不得不提出具體承諾，也會在一切可能的細節、字眼留下日後可以推翻重新演繹的空間。但他既然這樣了解中共，那他提出政改方案，究竟是明知道必然失敗、是為了喚醒香港人的民主意識？還是真心相信他的制度性變革，可以被中方勉強接受，從而保障香港主權移交後的民主、人權？

答案是彭定康完全沒有想過中方會在1997年就不顧一切法律框架，將他的政改方案撤銷，將他做的一切努力歸於無形。他坦承自己的失算，並提出了以下解釋：

首先，他認為當時他提出的政改方案，根本談不上急速「民主化」，完全沒有違反《中英聯合聲明》、《基本法》，只是在這些框架內儘量尋找灰色地帶，例如在功能組別選舉增加若干「民主成份」。他深信這些只是很輕微的改變，起碼遠比當時香港民主派的要求、期望「保守」得多。他相信對中方而言，接受他的方案，總比接受民主派的要求安全，加上「有法可依」，要大張旗鼓、大動作另起爐灶、推倒重來，只會得不償失。

然而事後看來，他還是低估了中共作為權力控制狂的高度危機感，高估了中共對條文的信用，以為可以像英國精英那樣通過典章制度等文明規範去和中國博弈。

彭定康坦承誤判了北京，另一個原因是他和中方打交道時，感覺他們對《基本法》和一切中英雙方的談判成果都很「認真」，因為中方代表對任何文件的每個字眼、每個標點符號，都會和英方逐一討價還價，不斷爭拗。這反而給了他一些信心，認為中方既然這麼辛苦去達到一個協議，得來不易，就沒有理由會輕易放棄。

事後看來，他也是低估了中共對「權宜之計」的欺騙性。正是因為要欺騙，才要在枝節煞有介事地顯得「認認真真」。

彭定康當時的另一個把握，是他本人對香港的核心價值深信不疑：不單是價值觀層面的核心價值，同樣也是在現實主義層面，能夠帶給宗主國的核心利益。因此，他真心相信容納他的方案、讓香港主權移交後繼續運作，對中共有利無害。

可惜，這些都是建基於正常邏輯的推論，和中國國情格格不入。結果，中方在香港主權移交前就另起爐灶，由臨立會取消了彭定康的一切嘗試，甚至打回原形。

真正關鍵是，中共從沒有想過要香港人參與整個主權移交過程，因而認為彭定康引入政改的作法，會令香港人變得難以管治。用中共今日語言，就是中方認定他是對香港人「播毒」。

訪談中彭定康有句話讓人印象很深：「他們就是要沒有香港人的香港」。聯繫到他任內感覺中方對香港人的高度不信任，更能發現《港區國安法》不過是一個總反彈，其實中方對香港人的態度從來都沒有改變過，也就是不希望存在擁有與中國大陸不同身份認同、價值觀的「香港人」。

「沒有香港人的香港」這句話，出自末代港督口中，格外震撼。但其實這幾年中共一些人對台灣也有類似的話，諸如統一後「留島不留人」、「再教育台灣人」等，乍聽大家會以為這些都只是戰狼、小粉紅的狂言妄語，但是看看彭定康揭露的香港實情，台灣能不引以為戒？

至於中共在談判中使用語言詐術，談判過後不守信諾、片面撕毀協議，應該說是「古已有之」，彭定康的經驗只不過再添一筆而已。這也是為何蔣經國當年要強調不談判、不接觸、不妥協的「三不政策」，實在是吃過太多共產黨的虧了。但不知現今台灣一些呼應「一國兩制、台灣方案」的人，腦筋能不能清醒些？

（圖片來源：林昶佐臉書、台北論壇、《香港日記》連線分享會；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