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散步】李石樵的難題

李石樵的畫室應該是戰後台北第一個私塾畫室，地址是新生南路二段16巷6號，大約在現在的大安森林公園附近。畫室本來是天理教的集會堂，戰後被游彌堅市長收為公產，交給新成立的「台灣文化協進會」做美術班使用。

「台灣文化協進會」是戰後成立，半官半民的單位，集結了許多當時的進步士紳，李萬居、蘇新、陳紹馨、林茂生、陳逸松等人都在其中，政治色彩多元，也有一點當年文協的氣味。戰後李石樵從台中搬到台北，就把這裡當作畫室。

李石樵的作品

李石樵曾為畫室留下一幅風景，女子坐在門邊，外面放著李石樵出門代步的腳踏車，明暗反差顯露出畫室的寧靜安詳。

藝術教育學者林曼麗大學時代便是李石樵的畫室門生，她說自己閉著眼睛就可以想起什麼東西放在哪，還有那個人會坐在什麼位置上。不過如果看見當時的照片，其實畫室還蠻亂的，雜物很多。只能說畫家描繪的理想和現實場景有點落差。畫室後來因為地主改建而拆除，現在是一座公寓。

1960年李石樵接到新光人壽吳火獅先生的委託，希望向來很會畫肖像的李石樵幫當時的蔣中正總統畫一幅肖像。新光的酬金應該不少，能幫元首繪製肖像，好像也是頗為光榮的事，至少代表你畫得很好、或者很有名。

李石樵有名當然不是一兩天的事，他從年輕時就是台灣畫家中的佼佼者，多次入選台展、帝展，帶頭成立台陽美術協會，是台灣畫壇中的代表性人物，說他是一哥也不過份。年輕的時代的李石樵相信藝術的力量，相信只要比賽畫贏日本人，就是台灣人的勝利。

不過現在我們知道，李石樵並不喜歡蔣中正。他經歷過二二八，長期資助他的好朋友張星建、吳天賞都被牽連，張星建甚至不知所以的死於非命。威權主義對民意的鎮壓，獨裁者視人民性命如螻蟻，都是畫家不能接受的事。

李石樵也經歷過終戰初期日本人和中國人兩種殖民者「狗去豬來」的時代，超大號作品「建設」當中的工程師、忙碌的工人和茫然的旁觀者有著顯著對比。另一幅作品「市場口」當中美麗的旗袍女和蹲在地上的小販凸顯了本省外省之間的矛盾。

作品中的深意

他把想說的話，默默地隱藏在畫面的一角，以美麗為掩飾，說出他不能說出口的話。不過這些作品都是二二八以前的畫，二二八之後李石樵也很清楚，獨裁統治下的台灣社會已無自由空間，這些批判都可能讓他惹禍上身。

儘管討厭獨裁者，但是他並沒辦法拒絕吳火獅。在那樣的時代，李石樵寫實作品的隱喻性無人敢討論，如果被發現拒絕繪製元首肖像，不知道會有什麼政治後果。因此李石樵接了這個案子，找來一張元首的相片，默默的把他畫好了。結果吳火獅收了畫，但沒有用，新光公司的會議室裡掛著的，依然是元首的玉照。

也是在那一年，李石樵受到委託，和李梅樹、廖繼春、楊三郎、呂基正、馬白水和劉獅，受中國美術協會之邀，畫了一幅「高山仰止」的馬屁圖給總統祝壽。這幅畫也不受蔣介石青睞，後來被馬英九的秘書長廖了以在總統府的三峽庫房裡發現，才重新被做了文物檢視和記錄。

同一年獨裁者終於受不了天天罵他的自由中國雜誌，創辦人雷震遭以叛亂罪逮捕，好不容易爭取到的一點言論空間，再度被收緊。這時候受委託拍獨裁者馬屁，又不能拒絕，李石樵心理想必很苦。我爸爸在讀書時代，也當過李石樵的學生，他說李石樵不太愛說話，上課時學生畫畫，李石樵都拿著長青美術雜誌「美術手帖」在閱讀，姿態優雅但也顯得憂鬱。

也許是被迫創作馬屁圖的刺激，李石樵會在夜深人靜，學生都離開之後，關上畫室的門，悄悄地拿出畫筆，找一張獨裁者的照片，繼續畫著他心目中真正的獨裁者形象。時間一直走，政治的氣氛越收越緊，發表了台灣人民自決宣言的台大教授彭明敏和謝聰敏、魏廷朝被捕，肅殺的氣氛充滿台灣。

李石樵的太太發現他在畫獨裁者，要他停止這樣的挑釁，但李石樵沒有停下來。每當夜深人靜、畫室關門，他就繼續畫這張彷彿鬼面，掛滿勳章的獨裁者肖像。畫完之後，他把作品封存起來，繼續在畫室教畫，學生人來人往，倒是沒人知道這件事，這幅被深深埋藏的作品，直到解嚴才再次出現。

此時此刻，兩幅獨裁者的肖像，被並置在二二八國家紀念館內。吳火獅委託的那幅並不突出，獨裁者沒有個性、沒有情緒，顏色也相對黯淡，是相當普通的作品。而畫家自己關起門畫出的心裡話「大將軍」，雖然抽象，但一眼就知道這是在畫誰，獨裁者表情恐怖、身材宛如幽靈，畫面顏色灰暗。這是畫家心裡的不以為然，也是畫家被迫要拍獨裁者馬屁之時，從心底處最深刻的反擊。

（圖片來源：客家委員會、國史館、典藏臺灣網站；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