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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漂泊男子郭柏川

2023.03.09
11:14am
/ 李拓梓

郭柏川有自己喜愛的畫風,也想以藝術維生,只是當時他所想畫的,和大眾期待畫家畫的作品,有明顯的落差。委託郭柏川創作的多是肖像,讓郭柏川自由叛逆的靈魂難以適應,有一段時間他甚至放棄了畫畫。

 

前輩畫家郭柏川喜歡散步,壯年以後他一直住在台南公園附近,有空時就會在公園裡晃蕩作畫,他喜歡從公園路直下,轉往不遠處的赤崁樓附近吃點小吃,然後在武廟和大天后宮附近溜搭一下。旅人有機會到「武廟肉圓」試試台南的蒸肉圓時,門口的位置剛好可以看見看見武廟的三川門,那是郭柏川年少時曾經嚮往活躍的地方,他的作品〈台南祀典武廟〉,就是從相同的角度取景。

 



憤青經歷使作品埋傷

 

年輕的郭柏川是一位憤青,他離開台灣負笈東洋,是因為對媒妁之言的婚姻不滿意。他在日本談過戀愛,但因為對方的父親不喜歡來自殖民地的他,再加上女方感染肺病,最終成為一場遺憾的苦戀。他留日之初本想要學法律,後來也因為總督府對台灣人爭取自由民權的態度漸趨嚴厲,而決定投身藝術。

 

這些憤青經歷,讓郭柏川的作品蘊含了殖民地人深埋的傷痕。比如1929年他入選台展的作品〈關帝廟前的橫町〉,雖然是以臺展評審喜愛的「地方色」為主題,但寫生的地點武廟,正隱含著台灣人向殖民者抗爭的歷史。

 

台南祀典武廟主祀關公,就在赤崁樓附近,旁邊的小巷進去,可以通到祀典大天后宮。大天后宮過去是寧靖王府,後來變成媽祖廟。「祀典」兩字意為官辦,在清領時意味官方會派員主持祭典的廟宇。日本人統治台灣後,為了破除台灣人的宗教文化,官方不再參與祀典,但仍無損於祀典武廟在台灣人心中的地位。

 

由於武廟占地廣闊,又在熱鬧的大街上,許多台灣文化協會的活動,便都以祀典武廟為據點。1927年台灣文化協會分裂,左派的連溫卿另組新文協,和他認為偏向保守的林獻堂、蔡培火舊文協一派對抗,而立場比較中間的蔣渭水、盧丙丁也正為了組織「台灣民眾黨」而努力。

 

盧丙丁以蔡培火原來使用的「港町文化協會」場地太小為由,向武廟租借了佛祖廳來辦理講座和開放民眾讀報。也因為盧丙丁都在武廟活動,因此他自己主導的「台灣工友聯盟」也多利用武廟來活動。後來因為這裡活動的人多,「新文協」也把台南支部搬到武廟前,因此就常出現廟裡是民眾黨在演講,廟埕外是激進的新文協在活動的較勁場景。蔡培火也在武廟教導白話羅馬字,他的創作「咱台灣」大約也是他在武廟活躍時期的作品,第一位演唱者是盧丙丁的太太林氏好。

 

嚮往自由民權應該是當時左右兩派台灣知識份子共同的夢想,不過台語有一句話「放尿攪沙未作推」,意旨大家意見分歧難整合,最後一定成不了事。年輕的郭柏川不知道有沒有這種體會?我們不得而知。他入選台展的作品「關帝廟前的橫丁」並沒有留下來,不過同期郭柏川有另外一幅作品「台南祀典武廟」,將武廟前的陰影畫成赤紅色,似乎暗喻了當時廟埕的新文協激進立場,只是到底他對文協的分裂到底持什麼樣的看法,我們一時好像沒什麼頭緒。

 

遊北平畫故宮

 

1929年,也是郭柏川創作「台南祀典武廟」的同年,他經歷三年寒窗,考上了東京美術學校。當時日本畫壇已經風起雲湧,新人輩出,比起走主流路線的老師岡田三郎助,郭柏川更喜歡帶有野獸派風格的年輕畫家梅原龍三郎,尤其梅原把油彩塗上宣紙,。展現油彩也能輕盈的可能性,這種應用東西方材料碰撞來展現特色的做法,給了郭柏川很多啟發。

 

郭柏川有自己喜愛的畫風,也想以藝術維生,只是當時他所想畫的,和大眾期待畫家畫的作品,有明顯的落差。委託郭柏川創作的多是肖像,讓郭柏川自由叛逆的靈魂難以適應。有一段時間他甚至放棄了畫畫,在東京開了麻將館,據說保人還是他有顆開放之心的老師岡田三郎助。

 

那時日本帝國正在東亞地區大肆擴張,滿洲、華北都漸漸成為日方地盤,許多出身殖民地的人士無論在內地或故鄉都沒有發揮空間,於是相互拉拔來到被軍國宣傳為王道樂土的滿洲發展。在日本發展不佳的郭柏川也搭上郵輪,來到滿洲,並因為日軍在華北的擴張,次年得到了北平師範和藝專的教職,而他所崇拜的梅原龍三郎在戰時也多次來北平畫畫,郭柏川擔當翻譯,也和這位亦師亦友的前輩同遊北平。

 

這段北平的日子應該是郭柏川生命中頗開心的時日,他和梅原相偕在北平活動,創作不少作品,兩人都畫過北平故宮,郭柏川的故宮是從最後面的景山往前看,梅原的故宮則是從王府井大街向西延伸。古城的王氣帶給來自島國的畫家無限的想像,也讓他們嘗試貫通東西的繪畫創造了更多的可能。

 

不過北平這段日子中更重要的,是郭柏川在四十歲那年跟學生朱婉華談了戀愛,還結了婚。只是隨著日中戰爭擴大為太平洋戰爭,曠日持久的戰情也讓日軍陷入泥沼。日本政府對藝文界的控制越發嚴峻,這種氣氛不僅在國內蔓延,也延伸到日本的殖民地和佔領區。對郭柏川這樣的台灣人而言,有中國血統卻不會說中文,有日本身份卻不受日本人信任,這種無法選邊,或者選了邊卻不被認同的苦惱,便是他最大的苦悶來源。血性男兒郭柏川後來也因此和學校的日本教員吵架,最後大發脾氣辭去教職,讓原本穩定的家庭經濟日趨嚴峻。

 

回台安享晚年繪南國「透明色」

 

戰爭結束後,永無寧日的中國隨即又陷入內戰危機,離開台灣後都在北國漂泊的郭柏川興起了不如歸去的念頭,也幸運在共產黨全面掌政前回到了台灣。當時成大的前身台南工學院建築系需要一位教素描的老師,有教學經驗、會說國語又具有繪畫實力的郭柏川在校長幾度拜託後終於首肯,也搬入了台南公園旁的宿舍,展開每日以教書、散步、寫生和耕耘台南美術圈度過的晚年生活。

 

比起留在中國的台灣人,郭柏川算是幸運。他的好友音樂家江文也因為在中國發展順利,也相信共產黨會帶來新中國,決定留在北平,最後卻在一連串的反右、文革中被磨盡志氣,即便最終得到平反,依然抑鬱寡歡的客死異鄉。相比之下在故鄉有穩定教職的郭柏川就相對幸運,即便在高壓的政治環境中,依然還能投身最愛的繪畫,描寫故鄉「透明的地方色」。

 

郭柏川好客,夫人朱婉華也燒得一手好菜,因此成大的宿舍一直是台南藝文界的重要據點。前幾年被列為市定古蹟的公園路321號的故居掛了牌,也成為新起的藝術聚落,只是前陣子前往,古蹟修復中,整個園區用圍籬圍起,只有我與一兩位心嚮往之的觀光客在一旁探頭探腦。

 

現存最多郭柏川作品的所在是台南市美術館,郭柏川一直是古都台南必須要有相稱美術館一事的倡議者,2018年,南美館在許多後輩共同努力下開幕,首檔展覽便是以郭柏川「透明的地方色」為主題的特展。他的女兒郭為美捐贈了大批作品,予父親心心念念的南美館,當時也成為美談。能夠讓油彩的透明感躍然宣紙,讓南國的透明色無論是透過鳳凰花的紅,或是古宅的美來呈現,並讓在美術館走動的人們看看大半輩子都在寒冷北國打拚的畫家,如何以筆畫下他深愛的南國故鄉景色。

 

 

(圖片來源:中華文化總會;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傅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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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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