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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楊逵的「東海花園」

2023.04.13
09:35am
/ 李拓梓

當然出獄後的楊逵,因為獄中作品曾被選入過國立編譯館的中學課本,因此政治上好像也不再那麼敏感。那篇作品是〈壓不扁的玫瑰〉,表面讀起來是抗日,其實細細思量,又未嘗不是在講威權壓迫下的台灣?

 

國中時班上有班級圖書館,大家可以從家裡帶書來,自習課時交換閱讀。升學主義當道的時代,想也知道大家不會帶什麼好書來分享,要不然就是家裡沒書,隨便拿本現在叫做「類型小說」的大眾讀物充數,要不然就是那種沒人想看的經典,放在案頭拜拜。

 



楊逵的作品

 

不過我第一次看到楊逵的小說《送報伕》,就是在那個班級圖書館裡。那天應該是閒著沒事只想找本小說來讀,翻來翻去也只有這一本稱得上是小說,於是拿了就讀起來,那時候還不懂什麼階級、左派,總之覺得這位被雇主惡整的送報伕很可憐,感受到作為一個留學生為了生活奔走的苦,於今回憶起來情節還蠻印象深刻。

 

現在我們都知道楊逵是用日文寫作,當年讓我們讀得津津有味的,是中國左翼作家胡風的譯作。胡風早年留日,很著迷當時流行的社會主義思想,楊逵這篇小說既有藝術性,也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色彩,因此透過其筆,將之譯介給中國讀者。解放之後支持共產黨的胡風留在中國,不但出任作家協會理事,還當過人大代表,應該是對社會主義新中國充滿期待。

 

不過新中國對這些意見多的作家並不客氣,胡風後來捲入中共政爭,被以「胡風反革命集團」之名入罪,做了多年苦牢,改革開放之後才得到平反。不過同時期的台灣也是威權主義時代,左翼的楊逵已經很敏感,共產黨的胡風這名字,更是最好不要出現在出版品上,因此出版時姑隱其名。

 

楊逵的政治遭遇

 

楊逵之所以敏感,是因為他一生經常被當權者關。日本時代他因為投入農民運動,被日警逮多次,每次關押時間都是幾週。國民黨來台灣後,他先因為二二八入獄四個月,後來又因為一篇〈和平宣言〉入獄十二年。〈和平宣言〉含標點符號共計686字,內容以現在的尺度來看很普通,但是當年的獨裁者眼中容不下一粒沙,楊逵因此被判刑十二年,還被送去綠島,他自嘲這十二年牢飯,是世界上最貴的稿費。

 

楊逵獲釋後來到台中,在當時還很荒涼的東海大學對面買了一塊地,跟太太葉陶一起開墾起「東海花園」。我大學唸東海,常聽當時任教於歷史系的林載爵說起他去東海花園拜訪楊逵的軼事。林載爵本來只知道山上住了一位作家,但也沒興起過想拜訪的念頭,直到大四時好友林瑞明(林梵)邀請他去走走,林載爵才首度前往東海花園,沒想到竟開啟了一生跟楊逵的緣分。當時的左翼青年像是錢永祥等,也都是因為林載爵的關係,拜訪了楊逵,這位台灣社會主義實踐者的形象,才開始烙印在七八十年代這批左翼文青的心中。

 

當然出獄後的楊逵,因為獄中作品曾被選入過國立編譯館的中學課本,因此政治上好像也不再那麼敏感。那篇作品是〈壓不扁的玫瑰〉,表面讀起來是抗日,其實細細思量,又未嘗不是在講威權壓迫下的台灣?只是當時的國民黨可能不會照鏡子,「自由民主的燈塔」這種宣傳講久了,自己也以為是真的。不過更可笑的是選文時的一首插曲,〈壓不扁的玫瑰〉本來的標題是〈春光關不住〉,因為審查時覺得有色情聯想而被迫改名,與選文一事聯想,主事者應該是心裡有什麼,看什麼就像什麼。

 

我讀書時已經是九十年代後期,那時楊逵的孫女楊翠好像在東海兼課,我可能也慕名去聽過。她上什麼課我其實不記得,但去上課的目的,其實是為了聽她講有關楊逵和東海花園的事。不過現在比較有印象的,是她兒子當年在課堂上扭來扭去的頑皮小男孩樣貌。多年後我在學運場上,見證小男孩已經長成學運風雲人物,包圍行政院那一次,我看著他被逮補,可能因為反抗,警察故意把他摔得鼻青眼腫,雖然是很狼狽,但也暗暗稱許他的硬頸反抗精神,可能承繼楊家血統與風骨。

 

對於楊逵的另外一個印象,則來自於朱約信、李坤城、蕭福德和黃靜雅幾位音樂人錄製的《鵝媽媽要出嫁》專輯。那是我高三時在台北車站附近的「佳佳唱片」所購買,當時我不太愛唸書,常翹補習班的課,翹課時也無處可去,多半在重慶南路逛書店,或者火車站前的唱片行流連。出版這張專輯的「水晶音樂」是當年重要的獨立音樂品牌,出過很多非主流專輯,被聯考拒絕的小子聽非主流音樂,當年自己應該是覺得相當匹配且得意。

 

後來歷經一番波折考上東海,那張專輯也跟我一起去了台中,專輯裡面的歌我聽得滾瓜爛熟,每一首都能哼能唱,也因爲這張專輯的緣分,找過不少楊逵的小說來讀。不過我唸大學時,東海花園早已荒廢,雖然常聽老師說,但自己從未興起前往的念頭。只記得有一次不知道為何夜騎,壯著膽子往榮總對面的山上騎去,騎了一陣子發現自己在一堆公墓當中,心裡一抖趕忙拔腿就跑,算是唯一一次和東海花園的第三類接觸。

 

日來查了地圖,發現東海花園早已荒廢,那片墓地後來變更成台中市的殯葬用地,楊翠還曾為了阻止變更,留下東海花園而奔波,只是無功而返。據說當時的市府官員覺得楊逵是台南新化人,紀念館無需設置在台中,好似楊逵和後半生居住的台中毫無關係,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把名人故居往外推的理由,乍聽是目瞪口呆,細想則知這是當今台灣藝術史、文學史仍然需要投入大量資源重建的重要理由。

 

2015年是楊逵過世的三十年紀念,當時台中市剛輪替為民進黨執政,出任文化局長的是年輕時也常在「東海花園」和楊逵聊天請益的路寒袖。由於東海花園早已荒廢,殯葬用地變更也已經不可能,當時就協調與東海大學一起在楊逵經常運動的操場邊,找了一小塊地,規劃成「楊逵紀念花園」,並種下玫瑰以茲紀念。路寒袖種下玫瑰時,想必也種下了年輕時與楊逵深談的回憶,也算是為台灣文學留下了一畝田,讓不能回復的「東海花園」又有了新生。

 

由於我自己很年少就讀過《送報伕》,又因為諸種原因在文青時代就常聽見楊逵大名,因此一直以為楊逵應該很有名氣,是台灣文學的代表性作家。惟前陣子與朋友閒聊時,赫然發現同桌不曉得他是誰的人為數不少,對我來說簡直像美國人不知道海明威、法國人沒聽過卡繆那般令人難以接受。不過回想起來,2021年的總統元旦文告,提到「只要有光、有水,有縫隙的地方,就可以長出希望的玫瑰。」雖經改寫,但是明顯是向楊逵〈春光關不住〉致敬,當時似乎也沒人發現。

 

 

圖片來源:台中市政府網站、本地維基、台中市政府文化局、台南市政府文化局;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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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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