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散步】方慶綿的攝影懸案

高山攝影家方慶綿的藝術成就一直被低估，直到這幾年因為有一說，認為他可能是陳澄波拍攝遺照的攝影師一事被提起，「方慶綿」這個被遺忘的名字，才再度被台灣社會所想起。

方慶綿的背景

方慶綿生於1905年，他是南投集集人，是日籍攝影師臼井直義照相館的學徒。集集是木材運輸的中繼站，因此「臼井寫真館」主要拍攝的，多是日籍林場人員的工作紀念照。方慶綿出師後，臼井建議他轉往其他城市立足，他遂包袱款款前往嘉義。嘉義位在東亞第一高峰的新高山腳下，天氣好時晨起便可望見雄偉的新高山脊，因此方慶綿的照相館便叫做「新高寫真館」。

「新高寫真館」最早的位置大約在今天嘉義市的中正路、光華路口，就是「林聰明沙鍋魚頭」附近，是市中心最熱鬧的地方。陳澄波1934年的作品《嘉義街景》中，「新高寫真館」即已顯眼的樣貌出現在畫中，也顯見方慶綿的生意算是挺成功。不過方慶綿跟陳澄波到底有沒有交情，目前除了建築入畫，似乎還沒有確切的資料可以證實；除此之外，由於他們都經常在阿里山活動，以兩人經常出現的行跡來推測，應該是彼此認識的。

方慶綿在「新高寫真館」的時代，主要的工作仍然是為林場人員拍照，不過後來開始有了高女學生攀登玉山，或旅客出遊阿里山的行程，長年待在山上的方慶綿找到生意上的新藍海，幫這些難得上山的貴客留影為念，也因此有了穩定的收入。愛山的方慶綿找到待在山上的理由，一年當中至少都有半年在山上，春天的櫻花季很忙、夏天的畢業季也很忙，這種旺季裡，方慶綿忙到要山下的兒子、員工都上來幫忙，嘉義人也都知道有一位高山攝影師「新高方」。

戰後嘉義縣在阿里山境設置了吳鳳鄉，第一任鄉長是鄒族領袖高一生。方慶綿留在山上，他的戶籍設在阿里山閣旅館。承蒙高一生照顧，他拿到一張鄉民證，這代表在山林管制的時代，方慶綿出入阿里山不再需要複雜的許可申請，也代表了長年在山上的方慶綿得到山上居民的認同，不再只是一個做觀光客生意的平地人，更是大家的夥伴。

儘管大多數時間都在遠離塵囂的山上，但戰後的政治動盪對方慶綿想必也是有影響的。他的好友高一生躲過了二二八，卻沒有躲過其後的白色恐怖。某一個上班日清晨，保安司令部的人以開會名義誘補了高一生，並羅織了貪污罪名關押他，但最後高一生被判處死刑的理由卻是涉入叛亂。高一生在遺書中說，我的冤情日後必會昭明。但也是遲至五十年後的2004年，高一生的家屬才獲得回復名譽證書。在威權時代中，人命如同螻蟻，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理由並不重要。

另一位嘉義名人陳澄波遭到槍決後，曝屍於嘉義火車站前，太太張捷果斷拆下門板，前往車站將遺體搬回家，並找了攝影師來為陳澄波最後的遺像攝影。這張現在廣為人知的照片在1994年才首度公開，也曾經歷白色恐怖的李登輝總統看見，也是長嘆數聲，在這張照片前站了整整三分鐘。原先以為該相片的底片已經佚失，但2020年陳澄波之子陳重光過世後，家屬意外在家中某處內找到了底片。那麽，這位攝影師是誰？便引起各方的興趣。

藝術家李旭彬長年投入方慶綿的研究，他以陳澄波遇害當時嘉義市攝影界的機械、技巧等面向來推敲，認為這張照片需要高超的攝影技巧與優秀的機械，不太可能是由陳澄波家屬自行拍攝；並認為以當時嘉義攝影圈的情況來看，由方慶綿執鏡的可能性極高。如果為真，那方慶綿和陳澄波顯然應該是彼此認識的，不然誰願意冒著生命危險，接受這樣的秘密請託，為政治受難者拍照？

白色恐怖的影響

可惜因為後續的白色恐怖，許多故事都為人所噤聲或遺忘，因此陳澄波遺像到底是否由方慶綿所攝，連方家家屬也沒有證實。在繼承「新高照相館」的方重雄回憶中，陳澄波家屬確實曾經來問過這張照片是否為方慶綿所拍攝，但當時他也看不出所以然。現在雖然不少跡象指向攝影者為方慶綿，也只能停留在推測的階段。這種因噤聲與物換人非所造成的歷史失憶，也是威權對台灣社會種下的創傷之一。

我們所知的方慶綿，在經歷了四五十年代的政治動盪後，大多數的時間都留在山上攝影，甚至在山上也設置暗房沖洗相片，再寄下山。由於山林都是管制區域，常待山上的方慶綿也因地利之便，成為玉山的專屬攝影師，為這座台灣第一高峰留下不少美景照片。也許在方慶綿心中也有個小警總，如果和人交往會出事，那獵捕風景總是安全的吧？

1972年「漢聲雜誌」訪問方慶棉，宣稱他一生爬過三千次玉山，方慶綿的名字再度短暫出現在人們的記憶當中，只是年紀漸長，現在大家改叫他「新高伯」。雜誌採訪不久，新高伯就過世了，接下來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遺忘。

2021年，嘉義市立美術館以「捕風景的人：方慶綿的影像與復返」為主題開展，蒐集現存的方慶綿作品，以及捐贈給玉管處的攝影器械，再次喚醒了大家對方慶綿的記憶，也讓誰拍攝陳澄波遺照一事再次受到討論。配合展覽，嘉義市立美術館也委託了李旭彬和「你哥影視社」重新踏查方慶綿的登山腳步，尋找他曾經拍攝的足跡今昔，製作了《獵風景的人》紀錄片，網路平台上仍有播放。

近日的舞台劇《藏畫》當中，則大膽推敲方慶綿與陳澄波私交甚篤，也是陳澄波遺照的攝影師，再次勾起大家對這位高山攝影師故事的好奇。還有行之有年的「梅樹月」今年以「山行譜曲」為主題，在三峽的李梅樹紀念館展出有關台灣山岳的繪畫與照片，其中也蒐羅了不少方慶綿與陳澄波的作品。陳澄波的《阿里山遙望玉山》與方慶綿的《塔山看玉山群峰》同場展出，一彩色一黑白，提醒著後輩人們，曾經被遺忘的兩位秀異桃城前輩，我們同為曾經忘卻羞愧，為歷史悲劇掩面，也寬慰於終於見證了時代的改變。

展覽資訊：2023梅樹月講堂
講題｜從陳澄波與方慶綿看阿里山的風景製作
講師｜王淑津（美術史工作者）、黃智偉（漢珍數位圖書公司總編輯）
時間｜05／28（週日）14:00-16:00
地點｜李梅樹紀念館
備註｜自由參加

（圖片來源：嘉義市立美術館官網、嘉義市立美術館官網臉書；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