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實還沒準備好,短期內這本書應該還是寫不出來;但我也想告訴富察,儘管如此,我倒是沒有忘記這件事,就像我沒有忘記他⋯⋯
我的朋友富察在中國被捕已經一年了,這一年來有許多人為他奔走,但並沒有結果,我甚至有點懷疑中共是不是抓了太多人,導致已經忘記抓捕過此人。案子沒有進展、沒有審查、沒有宣判,只有被「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就是警察把你帶到非監獄的特定地點拘留起來,並二十四小時監視的意思。
富察「被消失」一週年
根據有經驗的人所說,這段日子最難過,要不然就是無窮盡的問話調查,要不然就是每日無盡的監視折磨。房間通常不見天日、燈火自不能熄,甚至連睡覺都要光天化日被觀看著。比起在監獄裡起碼還知道今天幾月幾號,距離出獄還有多久,「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更像是無盡期的折磨。
回想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應該是一年多前的秋天。那時我新書《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正要出版,他邀請我和推薦人矢板明夫餐敘,也對一下彼此的稿子。那天是在新加坡餐廳莆田,餐點很美味,耳中依稀還記得他叫我們多盛碗肉骨茶的吆喝。
我和富察認識的時間不短,認識他之前,我就知道八旗的總編輯是位來自對岸、和台灣人結婚的有趣中配。他選書觀點獨到,像是日本學者岡田英宏,他對滿洲、蒙古史和日本史都有獨到見解,對我們所不那麼熟悉的東亞史千千結,帶來很多啟發。又比如劉仲敬,他贓否民國人物觀點獨到,但除非是對中國近代史有基本理解,不然並不容易閱讀。富察獨具慧眼出版了他的多部作品,讓劉仲敬在台灣也有了一批愛恨讀者,爭辯起來愛之者欲之疾書、恨之者欲之封筆。
還有像是昭和史專家半藤一利,寫作像是吟詩,翻譯起來很不容易。他不是主流的左派,但他對戰爭責任的見解,也顯然和同樣由八旗出版的右翼史觀掌旗者林房雄有很大的差異。半藤對戰爭最大的批評就是軍人不負責任,被時代洪流推著走,卻無法洞悉局勢的變化導致國家萬劫不復、生命無謂犧牲。後來八旗之下又分出專門出版戰爭史的燎原出版,幾本半藤的戰爭史出版,也讓讀者可以就更多對單一戰役的精神勝利法指揮布局,理解這位戰後重要的大眾史學家對戰爭的批判。
透過富察獨到的選書,台灣讀者有機會對中國史、東亞史、滿蒙史和日本史有更多批判性的認識,也對過去我們所擁有的史觀帶來許多挑戰與衝擊。他引進講談社「興亡的世界史」系列,讓比較熟悉於「岩波文庫」民主史觀的華文讀者,也有了閱讀不同觀點的機會。世界史系列裡面,我最喜歡的兩本是描寫唐帝國絕非漢人帝國的《絲路、遊牧民與唐帝國》;還有以滿洲國出發,描寫曾到過滿洲的東亞強人岸信介、朴正熙千絲萬縷關係的《大日本、滿洲帝國的遺產》。他們嶄新的分析角度,給了我們將同時代歷史攤平在世界地圖之上的鳥瞰視野。
永遠不會忘記⋯
和富察聊天很有趣,聽他講講最近想出的書,為什麼想出版,有時候會覺得它帶有一種調皮或挑釁的意思。出版說明都很生猛有勁,但成書後閱讀,卻又帶著說理的細緻,讀來不見得被說服,卻也有一種理解不同觀點的爽快。我想起編輯前輩曾經提點:「公眾討論常常不是為了彼此說服,而是為了理解不同意見的存在。」我覺得富察以編輯之姿,對台灣公眾討論領域最大的貢獻莫過於此。
差異與多元是台灣的特色,喜歡定於一尊的中國政府顯然沒有辦法理解這樣蓬勃茁壯的公民社會發展。可能也是因為如此,富察終於在中共幾度緊縮言論尺度後遭到逮補。該怎麼辦呢?朋友們各自有想法,對於行動方案也各持一把號。我一度也憂慮過大張旗鼓聲援他,到底是在救他、還是害他。後來是矢板明夫告訴我,在中國,「被失蹤」的人,最怕的就是大家忘了他。
仔細想想,在法治不存的國度裡,比起奢望法院如何恣意判決,更重要的應該是讓失去自由的人知道,他的朋友們並沒有忘記他。也唯有如此,他才會有活下去的力量。我還欠他一本書,說是要從歷任日本總督的來去始末,寫一本給大眾閱讀的日治台灣政治史。此事我們約定有三五年了,我一直沒有勇氣提筆開始寫,他每次見我,都要消遣我一番,問我何時要簽約。我確實還沒準備好,短期內這本書應該還是寫不出來;但我也想告訴富察,儘管如此,我倒是沒有忘記這件事,就像我沒有忘記他。
(圖片來源:富察臉書;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傅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