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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科博館巧遇林玉山

2023.03.16
09:24am
/ 李拓梓

因此即便經歷風波,林玉山很快就再度得意畫壇,作品也都不斷在創造自己的新風格。他以實力證明,不管「國畫」的內涵是東洋畫還是中國畫,對畫家而言最重要的是要會畫。

 

幾週前在臉書上看見恐龍「子欲養而親不在」的好笑廣告,決定帶小孩跑一趟多年未訪的台中科博館。掐指一算上次訪科博館,很可能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小學時代。當年自己是孩子,跟著爸媽進大觀園,看太空劇場也目瞪口呆、看巨大恐龍歎為觀止,連在門口的綠園道玩水找地上的恐龍,都覺得有趣。此番有緣以家長之姿,帶著自己的孩子來看看科博館的改變與進步,也是一番學習。

 



自然科學與藝術

 

還記得1986年開幕的科博館轟動一時,當年全國小朋友都搶著要來參觀。有很多恐龍是當時對科博館的印象,記得館內有一尊雷龍模型,你若敲打他的尾巴,過了五六秒他頭上的燈才會亮,這是要表達神經傳遞到大腦需要時間。雷龍可能因為體積大,所以反應特別慢,因此「像雷龍」就變成說人反應慢的話語。館內也有跟恐龍有關的電腦遊戲,其中一項是恐龍骨頭拼圖,還記得自己亂拼一通最後被電腦評論為「適合當個藝術家」,此事也傳為家族笑柄。

 

成為中年人後因為小孩又重返科博館,當年的雷龍已經變成小孩最愛的暴龍,經常有小男孩在暴龍前扭動屁股,以「來啊來啊」之聲挑釁那搖頭擺尾吼叫著,卻無法移動的巨獸。恐龍骨頭拼圖的電腦遊戲還在,但亂拼之後好像不再有「適合當個藝術家」這類今日看來政治不正確的評語。不過在走馬看花當中,卻在「科畫博物」的動植物繪畫特展中,遇見藝術家林玉山的作品。

 

那是電腦還不普及的時代,國小自然課上常見的「動物分類掛圖」,上面繪有各種動物的樣貌,作為動物、昆蟲等各種界門綱目科屬種分類的辨認之用。那幅由台灣省教育會出版的複製掛圖,就掛在科博館的報架上,上面寫著是由邱瑞忠主編,林玉山、盧雲生等人繪製,出版年是1952年。我拿起掛圖一頁一頁細細翻看,當然以我的功力,是看不太出那一隻動物由誰所繪,不過如果自然科學繪圖就是要求真,掛圖上每一頁所呈現的動物,也都真的是栩栩如生。

 

 

林玉山擅長畫動物是有名的,他畫壇叩門之作《大南門》、《水牛》兩品,入選過1927年第一屆台展,兩幅畫中的水牛都栩栩如生,據悉為外出寫生之作。當時台灣繪畫界仍以文人山水、臨摹花鳥為主,並不興於寫生,但日本人就是想把已經在日本成為東洋畫主流的寫生帶入台灣畫壇,因此入選的三位年輕畫家郭雪湖、陳進和林玉山,都是以帶有寫生風格的作品受到青睞,並稱為「台展三少年」,當時還引起擅長臨摹的前輩畫家吃醋,在畫壇掀起一點風波。

 

擅長動物畫的林玉山

 

「台展三少年」中,林玉山特別喜歡畫動物。而且他的動物都不是想像,而是以寫生基礎繪製而成的動物。此前許多繪畫,都是以想像為度,而非寫生,比如江戶時期的名畫家圓山應舉畫過老虎,但他並沒有看過老虎,因此是以貓為模型繪製,結果畫出來的老虎有種莫名的可愛感。也有許多中國的花鳥山水畫著重於寫意,並不在意山水或者花鳥本身的細節,也因此觀看者若無法領會創作者的心境,便很難被作品所感動。

 

但林玉山不是這樣的畫家,他要畫,就要像。比起江戶前輩圓山應舉,林玉山的時代已經有動物園,他是真的看過老虎。不只看過,林玉山還很細心的觀察過老虎,他說老虎最威的時候並非張口吼叫,而是吼叫前的低吟,那時的神態會有一種不怒而威之姿,正所謂「未嘯已生風」。去年逢虎年,亞洲大學美術館和國立歷史博物館一起辦了「老虎不老,福虎生風」的年畫展,其中就有不少幅林玉山作品。

 

不過除了牛跟虎,林玉山也很會畫鳥。比起老虎,鳥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動物,因此鳥應該是更好的寫生對象。林玉山的《蓮池》是近現代畫家作品中第一件被典藏為「國寶」的作品。這幅作品也是寫生而成,畫家趁著晨曦和西斜之時,在池邊寫生數日,才完成這幅以金光為主色的大作,而其中那隻走踏於蓮池中覓食的白鷺鷥惟妙惟肖,成為整幅作品的亮點,這幅作品也是1930年第四屆台展的入選作品,顯見當時台灣畫壇在技法上已經確立了以寫生為主流的基礎。

 


 

不過時移勢轉,寫生畫法在1945年改朝換代後,遭到嚴重的挑戰。次年省政府籌辦第一屆省展,依照郭雪湖的說法,當時因為外省官員不會講台語、台灣人不會講國語,因此主要的會議溝通語言竟然是日語。這種語境轉換在五十年代的台灣是很常見的狀況,前輩畫家李石樵曾經受託為行政長官陳儀繪製肖像,當時陳儀跟他也是用日語溝通;近期林孝庭所著《蔣經國的台灣時代》中,也記錄著蔣介石巡視澎湖,因為語言不通,最後也得用日語才能和當地漁民順利溝通的故事。

 

可是國民黨與日本打了多年仗,對日本有巨大的國仇家恨,蔣介石和陳儀會講日文的事情,因此都得秘而不宣。而省展既用日文籌辦溝通,作品也偏向日本東洋畫,因此就算辦得再成功,也必然會引來許多眼紅、或者仇恨的政治砲火。為了處理當年的政治正確問題,省展很快的也找來外省畫家像是馬壽華等人,針對他們所認為的真正「國畫」做出定義,台灣畫家熟悉的東洋畫也因此受到排斥。

 

當時從中國撤退而來的水墨畫家,仍然以花鳥臨摹和山水畫為主,他們認為在台灣已成主流的寫生水墨不是「國畫」,根本是「日本畫」。比如政工系統出身的畫家劉獅,曾在一場美術座談會中批評寫生是「拿人家的祖宗來供奉」,他還批評「日本畫是描,國畫才是真正的畫」。這之後一連串「尊中排日」的論爭及發展,被美術史家稱作「正統國畫之爭」,但從論爭內容來看,其實爭的不是技法,而是民族主義,其實就是來自中國的畫家批評台灣本土畫家「不夠中國」。

 

這波論爭中,儘管有王白淵等人想要就事論事,談台灣主流的寫生畫根源其實來自北宗和宮廷匠師,試圖和劉獅等人辯論。但那時台灣才剛剛經歷了二二八,國民黨也剛剛敗退來台,政治氣氛其實很緊張。就連當時已經受到高度肯定的林玉山自己,都偷偷地把《獻馬圖》上的日之丸旗改成中華民國旗,畫壇應該不會有人天真的以為劉獅他們要談的真的是南宗北派的歷史根源,而不是排日的政治意識形態吧?

 

經歷這波論爭洗禮,林玉山很快就改變畫風,以花鳥臨摹、山水寫意為新的風格,他本身技巧好,有寫生基礎,要畫贏那些年輕時都在逃難,沒時間精進技術的外省畫家,對他來說並不難。因此即便經歷風波,林玉山很快就再度得意畫壇,作品也都不斷在創造自己的新風格。他以實力證明,不管「國畫」的內涵是東洋畫還是中國畫,對畫家而言最重要的是要會畫。

 

 

至於林玉山的寫生作品既然在畫布上不為主流所喜,於是便陸續出現在畫布以外。三峽的祖師廟《富貴白頭》以白頭翁為角,那是受李梅樹邀請,參與祖師廟重建的作品。這段期間林玉山也受邀到省立師院(後來的國立台灣師範大學)任教,培育了不少現在仍走跳畫壇的門生。科博館的掛圖,便是這段時間他受託繪製的作品,那些多年累積卻被打壓的寫生功力,在寫生不為當權者所好的時代,也就只好以教材或工匠之姿躍然紙上,呈現另一種生命的樣貌了。


展覽資訊:

《科畫博物》

展出時間:2023/01/19 - 12/03

展出地點: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 人類文化廳 /第三特展室、陽光過道

 

 

圖片來源: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臉書、維基百科、李拓梓提供;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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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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