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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少年松本清張在小倉

2024.04.25
17:07pm
/ 李拓梓

松本接下來的寫作生涯剛好趕上了戰後復興的氣氛,他以廣泛閱讀、相當熟悉的近現代史為主題,寫推理、寫時代,甚至寫評論,什麼都寫,什麼都精彩,成為當時日本最暢銷的作家,作品也屢屢改拍電影,每一片都很賣座⋯⋯

 

日本電影還受到管制的時代,有次我爸興沖沖想帶全家去看由松本清張小說翻拍的電影《砂之器》。那時我還小,連片名是哪三個字都搞不清楚,就被帶進一片漆黑的電影院。對中低年級的小孩而言,《砂之器》應該是有點困難的電影,我可能睡了整場,比較有印象的畫面大概是衣衫襤褸的一大一小在海邊走著、櫻花紛飛的景象,還有音樂很好聽。當然,至少知道了一位叫做松本清張的作家。



松本清張是誰?

 

1994年我在中時「開卷」的「電影與文學」專題中,再次看到松本清張的名字,但當時我對推理小說興致不高,比起當時專題的另外兩位作者馬奎斯和莒哈絲,馬奎斯的魔幻寫實聽起來很絢麗,莒哈絲當時正因為電影《情人》裡梁家輝和女星珍瑪琪的床戲而受矚目。相比之下,松本清張的推理就讓我興趣缺缺,沒有被排入當時裝模作樣的閱讀清單當中,這樣一拖就又過了近二十年。

 

幾年前因為寫《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講到戰後史,關於戰後的諸多社會怪象,松本清張的小說自然成為必讀,於是我找來了《日本的黑霧》來讀。那段時間我工作也很忙,出差的長程飛機常是難得不受打擾的閱讀機會,印象中有個讀《日本的黑霧》畫面,是在當時還有邦交的諾魯旅館裡面。那旅館只能美其名為旅館,事實上就像是台灣建築工地的小工寮,家徒四壁,專給去諾魯服務的NGO志工住。小工寮依著海邊,晚上閱讀時會有海浪聲一陣陣襲來,外頭比裡頭美的多,可惜我們忙完都已經很晚,沒辦法享受夕陽伴著海景閱讀的浪漫。

 

《日本的黑霧》談了幾個戰後相當懸疑的案件,最有名的就是國鐵總裁下山定則死於非命一案。後來我有機會導讀柴田哲孝的作品《下山事件:最後的證言》時,也引用了松本清張在《日本的黑霧》當中採取的推理立場。事實上,松本清張以佔領軍G2(情報第二部)、GS(民政局)鬥爭,分析當時社會事件的切入角度,因為作品極暢銷之故,已經是當今人們回頭看待那段時光的主流看法。就連想要為祖父翻案的柴田哲孝對於當時政治氣氛的描寫,很大程度還是得依賴松本清張的詮釋。

 

松本清張作品有多暢銷呢?他的《點與線》和《眼之壁》同時推出,在三個月內賣了五十萬冊,作品翻拍電影無數,全都是第一線當紅明星主演。就算到了當代,幾年前還有重拍《砂之器》的電視劇,主演的也是已經變成大叔但仍然很帥的東山紀之。如今小倉的「松本清張紀念館」有一座大書櫃,裡面收藏了松本一生的著作八百冊,一個作家一生可以寫八百冊作品,如果不是暢銷作家自然不可能有這種機會跟成績。有個說法是他當紅之時,人在東京居宅的二樓寫作,編輯在一樓等,拿到稿子馬上拿去排版,一分鐘都不用等,所謂「洛陽紙貴」大概也就是這種光景吧。

 

不過松本並不是一開始就是一位成功的作家,依照自傳作品《半生記》的描述,松本家一直都很窮困,父親、母親感情不睦,父親雖然對時局好發議論,但時運不濟、到處欠錢,債主經常都上門催逼,他們也一路從山口縣邊搬邊逃,來到九州的小倉落腳。松本自己沒唸什麼書,小學畢業後沒有繼續升學,到處打工,主要的工作是當製版的美工。他說起看到同學穿起學生服而他卻一身工人打扮,總是自慚形穢。

 

松本雖然喜歡文學,但因為書讀不多,也沒錢買書,一直不覺得自己最後會走上創作這條路。有一回他看到附近的五六位高中生在唸有哲學意味的《出家人及其弟子》,本想去看看熱鬧,到了現場卻覺得自己小學學歷,實在不配參與如此高尚的聚會,觀望了一下就走。倉田百三這本書一直長銷,依照小松本十四歲的李登輝回憶,自己讀台北高校時,這本書還是當時知識分子必讀之作。小學畢業的松本很早就對這樣的書有興趣,一面可以想見他極廣泛的閱讀興趣,一面也可以想像他心中感受到「格差」的衝擊。

 

成為暢銷作家之後的松本清張,常常以戰爭改變了某人的人生為主題來寫作。戰爭改變命運確實是當時的常態,舊的階級被打破、新的統治集團正在成形,人人都不知道社會將有甚麼天翻地覆的變化。其實松本清張自己也因為戰爭有很多人生的改變跟體悟。三十三歲那年他被徵召入伍,當時日本敗象已漏,松本運氣不錯,本來應該被分發去生死難卜的南洋,卻因為海運被美軍封鎖而一直被留在朝鮮半島直到日本戰敗。入伍前松本已經工作多年,他覺得戰爭和軍隊的階級抹平了社會的格差,所以儘管許多人都批判軍隊抹煞人性,他自己卻覺得軍隊是自己職場生活的反動。

 

戰後松本清張復員回小倉,又回到報社繼續當美工,只是一家七口溫飽的重擔這下壓在他身上,不得已的他只好到處賣掃帚維生。那是戰後物資極缺,黑市暢旺的年代,他利用戰後物資不足,公司寬列的「採辦物資假」,在鄉下收稻草做成掃帚,一路從小倉往北賣到岡山、廣島,後來甚至賣到京阪神去。他回憶當時為了省下住宿費,出門都是搭夜車行動,前一天半夜出門,當日半夜回家,第二天再去上班。偶而發現交易完之後還有時間,就在附近到處走走。

 

正也是這樣,他去了比叡山、也去了奈良,見識了核爆後的廣島,也去了九州最古老的寺廟富貴寺,有了出門旅行的視野。不過他並不是擅做生意的人,西日本到處走了一輪,最後還入不敷出,只賺到旅行。當然回頭來看,這也讓愛閱讀的他有機會「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走進文學世界

 

大約戰後四五年,政治恢復穩定,不再有「採辦物資假」後,松本清張就不再賣掃帚了。可是家裡沒錢的狀況還是沒改變,他只能靠勤快接美工製圖案來養家。在戰後飛快成長的階段中,松本的學歷依然只有小學,不太會做生意,文學創作也還不在他的人生規劃當中。松本清張說自己進入文壇純屬意外,是偶一回看見《朝日週刊》上刊登「百萬小說徵文」,首獎是三十萬元,他心裡幻想著如果拿到獎,家裡的經濟就能改善。就在距離截稿時間二十天左右,松本清張以心裡構思一段時間的故事《西鄉鈔》初試啼聲,得到小說第三名十萬元賞金,並且入圍了「直木賞」,開啟了創作之路。不過回頭問松本那十萬元如何處置,他說不記得,大概都拿去貼補家用了。

 

發現自己能寫也會寫之後,年過四十的松本清張展開了晚熟的寫作生涯,他拚命寫、努力寫,他回憶寫獲選「芥川賞」的名作《某「小倉日記」傳》時,提到:「妻子和四個小孩一起睡在蚊帳裡。睡在隔壁的父母發出均勻的鼾聲。我則依邊搧著茶色團扇趕蚊子,一編寫稿。偶而起身到陰暗的廚房喝水。」松本接下來的寫作生涯剛好趕上了戰後復興的氣氛,他以廣泛閱讀、相當熟悉的近現代史為主題,寫推理、寫時代,甚至寫評論,什麼都寫,什麼都精彩,成為當時日本最暢銷的作家,作品也屢屢改拍電影,每一片都很賣座。

 

成名之後松本搬到東京,杉並區的兩層透天成為他的寫作基地。他的出身地小倉為他成立了紀念館,除了等身著作的展出,最驚人的就是將東京杉並的住宅重建於此。粉絲可以看見松本創作的書桌,亂成一團的書櫃,被煙頭燙出一個個小洞的地毯。旁邊是驚人的書庫,藏了不只是書,還有年輕到老時從世界各地帶回來的古董、器物、飾品以及美工底出身的他繪製的大量素描。轉下去一樓可以看見編輯等待的客廳,自己彷彿那個編輯,正等著大作家完稿,拿到馬上可以去排,印出來馬上就是暢銷保證。

 

紀念館外是小倉城,這座好運躲過原爆襲擊的工業城市,以此為中心擴散,旁邊就是松本清張少年時經常來去的旦過橋、旦過市場和小倉城下公園,徒步十五分鐘可以抵達的車站,是他被徵召入伍和戰後復員的起點。

 

訪問那天櫻花滿開,城下公園擠滿了賞櫻民眾,櫻花尚未吹雪,但偶而會片片落下,落在土地上、落在野餐墊上、落在啤酒表層。身邊的小孩很吵,一下要吃炸雞、一下想吃章魚小丸子,吃太多炸的嘴破又嚷嚷痛。但旅行時心情總是特別好,春天的嬉鬧彷彿也染上一層粉紅,覺得幸福時可能比較不容易生氣,也就嘻嘻哈哈的應付。回想起剛看的電影《砂之器》預告中滿開的櫻花,腦中忽然浮現了《砂之器》的悠揚音樂,看見身邊扭來扭去不想看紀念館的小孩,不禁想起那個當年那個百無聊賴,在電影院睡著的自己。

 

 

圖片來源:國立台灣文學館網站;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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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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