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放.高論 / 桑梓散步
放.高論
桑梓散步

【桑梓散步】閱讀鈴木惠可《黃土水與他的時代》

2023.08.03
14:18pm
/ 李拓梓

如同許多殖民地出身者,反抗與認同一直是一體的兩面。黃土水的認同問題,也是鈴木在這本書中想要抽絲剝繭尋找的線索。作為一位多次人選帝展,政商關係良好,甚至受到皇室喜愛,備受殖民者肯定的本島人,黃土水怎麼面對生活中的本土性以及現代性?又怎麼在藝術中尋求回應?

 

雕塑家黃土水三十六歲就過世了,留下的作品不多,他過世不久就遇上時代的變局,接下來又碰上一個不重視藝術文化的時代,因此黃土水念茲在茲的「藝術上的福爾摩沙時代」,遲了一百年才到來。

 



這一百年間,研究黃土水的人也是有的,但是資料畢竟有限。我因為家裡的淵源,很小就知道黃土水的名字,但據父親的說法,當年受託寫黃土水,其實手上幾乎沒有什麼資料,除了依賴前輩的訪問和書信紀錄,其他就只能寫他所處的時代了。

 

當今最完整的黃土水研究

 

寫時代當然是一種方法,黃土水經歷了什麼、看見了什麼,我們也許沒有辦法體會他當下的感受,但可以從研究中,嗅聞到時代的空氣。但紀錄時代的同時,如果能夠嘗試建立一個「同時代人」與黃土水關係的系譜,那麼人與時代之間的連結,就可以更清楚。當然,如果連主角黃土水的資料都那麼少,要去記錄他的同時代人,無疑是難上加難。

 

近日閱讀鈴木惠可《黃土水與他的時代》,驚覺這一部堪稱當今最完整的黃土水研究,確實精準地掌握了同時代人的動向,以及與黃土水之間的關聯。鈴木惠可是東京大學總合文化研究科的博士,她的中文講得不錯,這幾年在台灣定居,這本書的原型出自她的博士論文。不過博士畢業至今也已經過了多年,這段期間,鈴木也親身參與了許多黃土水作品的再發現,已經可以說是青壯世代黃土水研究的翹楚。

 

《黃土水與他的時代》的第一部分談黃土水,鈴木把過去出土過的許多資料做了完整的爬梳,除了關於黃土水的資料之外,也對時代背景有充分的描述。她寫到自己與黃土水共同的母校東京美術學校時,引用了當時的漫畫,描述了當時東美學生的古靈精怪,並從中點出了黃土水一開始的適應不良。其實這種適應不良很多留學生都碰過,比黃土水晚很多屆的學弟何德來是第一名入學,但倒數第二名畢業,還寫過詩自嘲。不過黃土水顯然是比較不服輸的那種學生,他花了很大的力氣在學習,也得到相當出色的成績回報,對他來說,不輸給日本人也許就是一種殖民地出身者的反抗方式。

 

如同許多殖民地出身者,反抗與認同一直是一體的兩面。黃土水的認同問題,也是鈴木在這本書中想要抽絲剝繭尋找的線索。作為一位多次人選帝展,政商關係良好,甚至受到皇室喜愛,備受殖民者肯定的本島人,黃土水怎麼面對生活中的本土性以及現代性?又怎麼在藝術中尋求回應?

 

鈴木認為黃土水雖然批評台灣的藝術環境不佳,卻對這片土地懷抱著濃厚的情感;雖然殖民者以文明開化的現代性定義他,但他卻沒有對古典與鄉土蓄意切割。這種矛盾既表現在他的藝術成就,也屢次出現在他極少的文字作品當中。對黃土水而言,就如所有的被殖民者所面對的處境,抵抗與認同永遠是分不開的,他們抵抗殖民者對自己認同的抹煞,卻也要以認同殖民者的文明開化來證明自己也是現代性的擁護者。這樣的矛盾,始終是殖民地出身者一生的矛盾。

 

書的第一部中比較令人好奇的,是鈴木提到在藝術成就上出類拔萃的黃土水,曾捲入過藝文界的政治當中。這波被稱作帝展雕塑部審查鬥爭的爭執,主要是因爲兩外代表性人物朝倉文夫和北村西望之間的不合。朝倉與北村之間的爭執,是日本美術史上的重要議題,兩人在風格上、藝術表現上顯然都南轅北轍,北村重視感受與想像,朝倉則著重寫實,兩人在戰前吵的不可開交,但戰後卻因為復興日本的共同願望而大和解。黃土水很年輕就過世,並未躬逢大和解。他的淵源是偏向北村這邊,而之所以在退出帝展多年的1930年會想要製作「南國」在參展,推測是因為1928年朝倉辭去帝展審查員,才讓黃土水有重拾參與帝展的動力。

 

不過據說北村和朝倉兩人的不合,並不僅止於理念的不同。眾所皆知,帝展並非只有作品的入選這麼單純,關於作品的攝影、明信片的印製等等周邊效益,其實牽連甚廣。派系的建立往往不是只因為理念,更常是為了利益之間的分配,北村和朝倉不合,也連帶著讓帝展的周邊受益者會受到影響,朝倉取得有利局勢後,北村一派就漸漸成為在野,也連帶著讓過去跟北村友好的周邊商人只能投向朝倉、或另謀生路,這些問題,也讓帝展周邊的政治和商業越顯複雜。不過這段歷史相關的中文資料並不多,如果沒有細究,讀者可能在閱讀時,一時對北村和朝倉究竟在吵什麼感到難以理解。

 

《黃土水與他的時代》的第二部分談的,則是與黃土水同時代的雕塑家,以及他們和黃土水之間的關聯。如前所述,這個議題是過去研究比較少的,也是我覺得這本書最精彩的部分。鈴木分別處理了在台灣活動的日本人雕塑家,和追隨黃土水腳步的台灣雕塑家兩批人。藝術史的研究當中,材料與技術的使用,一直是重要的課題,黃土水在現在的池袋西口附近有一個工作室,他所製作的雕像,幾乎都是在那邊完成。也就是說,黃土水並沒有在台灣製作銅雕,這很可能是當時台灣技術的不足。

 

鈴木考察了當時的製作環境,認為銅雕技術大約是1914年為了興建總督府才引進台灣,當時受到派任的金屬工藝技師是齋藤靜美,最近因為被砸壞修復而很受矚目的圓山大飯店金龍,在戰後被鑲金前,就是齋藤靜美為台灣神社製作的銅龍。不過齋藤是金工師,青龍的設計者是總督府的另一位技師森山松之助。此外,齋藤還有另一位工作夥伴,那就是以技師身份來台的雕塑家須田速人,他們也一起完成過許多作品。位於台北水源地(現在的自來水園區)的自來水之父巴爾頓像,是第一座從設計到製作,都在台灣完成的作品,這已經是1919年的事了。不過黃土水的創作高峰期是在1920年後,可以推測當時台灣的雕塑環境還是不太成熟,這可能和須田、齋藤等人並沒有徒弟有關。

 

重現的藝術家

 

不過對我來說,閱讀時比較有趣的記憶,是須田速人和當時年輕的總督府官僚,一起成立了「認真研究台灣的藝術」為職志的「蛇木會」一事。鈴木找了一些曾經在總督府轄下任職的年輕官僚回憶,記錄了大約1915年前後的在台日本年輕官僚印象,大多提到台灣缺乏藝術氣息,也認為總督府官僚充滿僚氣與殖民者高高在上的氣焰,「蛇木會」的成員們也立志要改變這樣的氣氛。

 

1915年距離日本領台已經二十年,官僚有僚氣應該不奇怪。我比較好奇的是同樣是那幾年,也有濱野彌四郎、八田與一這樣的官僚,以理想主義滿載的心情在殖民地大展身手;甚至稍晚一點,也有磯永吉、末永仁這樣的農業專家研發出蓬萊米,改變了整個台灣的食育習慣。這些官僚、科學家正以無比的熱情,在沒有羈絆的殖民地實現自己的理想,那何以須田速人和他的同僚們筆下所描述的,卻是這樣一群僚氣十足的同仁?他們到底是誰?到底當時殖民地台灣的官場中,是什麼樣的氣氛?還是是每個時代的社會,都是懷抱不同想法的人們組成,也才會如此迷人?這部分我倒是沒有答案。

 

對台灣的雕塑而言,和黃土水大約同時代的齋藤和須田,可以說是技術的啟蒙者。不過鈴木也點出了一個特別的觀察,她提出了美術領域的啟蒙者,像是石川欽一郎、鹽月桃甫都是老師;相比之下,齋藤和須田則都是技師,技師沒有學生,技術自然也沒有傳承到台灣人手上,自然也就沒有像石川、鹽月那樣一大群徒弟相隨。也因為如此,比他們稍晚的鮫島台器,顯然受到人在日本的黃土水影響,還比人在台灣的須田和齋藤來的深。

 

鮫島台器的作品「山之男」我曾在北師美術館見過,作品展現了創作者想要表達的強悍,也充滿了日本主流社會對台灣期待的「鄉土色」。鮫島台器本來是一位鐵道駕駛員,運氣不太好,似乎遇上了兩次鐵道事故,後來乾脆辭去職務,專心創作。他自述曾透過黃土水的介紹,拜師於北村西望。鮫島後來也入選了幾次帝展,更積極於參與台灣的美術活動,被評價為是黃土水的繼承人。鈴木惠可說他把書寫完後,在一次機緣中與鮫島台器的後人連絡上,知道鮫島後來回到日本,因為戰爭轟炸手臂受傷,也失去了太太和幾位孩子,他獨立將存活的幾位孩子養大,雖然還有創作,但並不多產,也因此漸漸被遺忘於藝壇。

 

不只是鮫島,戰爭和其後的政治變化,確實對藝文界產生很大的衝擊,尤其在創作者稀缺的雕塑圈更是明顯。鈴木惠可陸續在不同的章節裡,介紹了後藤泰彥、淺岡重治,以及台籍的陳在癸、張昆麟、林坤明、蒲添生、陳夏雨、黃清埕和范德煥幾位內地或者本島雕塑家,分別討論了他們受到黃土水的直接,或者間接影響,以及後來的創作生涯。

 

透過鈴木惠可的爬梳,我們終於有機會認識這些陌生的名字,知道在台中仕紳圈相當活躍的後藤泰彥戰死了,為南部名人造像的淺岡重治引揚後則消聲匿跡。知道在東京美術學校唸書的陳在癸、張昆麟都早逝,知道畫家林惺嶽的父親林坤明一度活躍於台灣雕塑界,但也很年輕就因病過逝。還有與林坤明同輩的陳夏雨,戰時在東京的工作室被戰火燒毀,作品全失,他回台又經歷了二二八,從此只在工作室裡面工作,不太再過問外面的事。

 

此外,頗有才氣的黃清埕夫婦命喪被魚雷擊沉的「高千穗丸」,如果當時有帶回作品,應該也都葬身海底,因此留下的作品極少。還有范德煥後來因為政治意識型態逃到中國,改了姓名,一直到七十多歲才過世,但在中國動亂期間有沒有受到什麼影響,是不是還有創作,我們不得而知。這麼多黃土水之後的雕塑家中,戰後唯一有持續公開創作的只有蒲添生。但身處於不自由的環境裡,蒲添生的創作也總是得屈服於威權體制的各種委託。

 

戰爭與政治變化讓很多藝術家失去了創作空間和機會,這是台灣藝術史的損失,所幸能夠透過研究和著述,讓我們可以重新看見這些早逝的名字,知道這些藝術家們曾經在他們的時代裡,試圖以創作尋找不朽。也因為這些研究,讓我們漸漸可以理解為什麼黃土水心目中的「藝術上的福爾摩沙時代」,會遲至到一百年,到現在才發生。鈴木惠可的作品《黃土水與他的時代》,確實是至今最完整的黃土水及其時代考察,她在書中起頭提出的許多問題,也還有待未來的研究者繼續探究。知道自己從哪裡來,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這便是今日我們嘗試重新認識台灣的意義所在。

 

 

 

圖片來源:李拓梓提供、陳其邁臉書、國立台灣美術館官網;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最新新聞
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延伸閱讀
最新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