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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政治海波浪中的潘春源

2023.11.16
13:14pm
/ 李拓梓

戰後國民政府來台,本來要被日本人去掉的「中國性」又回來了,像潘春源這樣的水墨畫家,本來應該有機會大展長才,未料卻發生了「正統國畫之爭」。外省畫家覺得台灣的水墨都是日本畫、都是描,甚至批評是「拿別人的祖宗來拜」。因此不少膠彩畫家或者就不畫,也有些就乾脆改畫水墨。

 

南美館剛下檔的「春源畫室」,展的是台南廟宇繪師潘春源家族四人的作品。由於許多都是廟宇委託,因此過去「春源畫室」的作品都零星出現在南部各地廟宇。此次在美術館展出,提供了觀者另一種觀看的角度,可以細細品讀家族四人各異的畫筆風格,也能感受到過去在美術史教育中常提到的,宗教是藝術發展的重要支柱。

 



潘春源與春源畫室的過去

 

「春源畫室」是潘春源十八歲時在台南創業的商號,主司「做廟」,就是幫廟宇繪製門神、壁畫。過去這個行業的從業者多是唐山師傅,但隨著台灣日漸發展,人丁漸望,也有越來越多興建廟宇的需求,因此開始有了師承唐山師傅的本地匠師。潘春源的父親是商店掌櫃,家境算是小康,他從小好學,不過都是念傳統漢學,尤其特別喜歡畫畫,尤其宮廟內的教忠教孝的歷史人物壁畫最為他所愛。


 
十一歲時他終於入了新式學校,但因為年紀偏長,想法比較成熟,對西式教育有很多意見跟想法,因此念了三年就決定退學。退學後自學漢文,也全心投入喜愛的書畫,十八歲時創立了「春源畫室」,因為畫的不錯,很快就闖出名號,和另一位畫師陳玉峰並列為當時台南「做廟」技術最頂尖的匠師,他手繪的門神、廟宇壁畫無數,生動鮮活,因此到處都有廟宇來拜託名師出馬。


 
不過潘春源顯然並不以畫師為自滿,他在美術界也小有名氣,本人也算是台展常勝軍。眾所周知的1927年首屆台展東洋畫部當中,獲選的是以寫生、膠彩為主的「台展三少年」陳進、林玉山與郭雪湖,過去台人喜愛的南畫風格水墨,或者臨摹之作,都被屏於台展門外,當時也引起了畫壇騷動。以現代與言論之,可能是日本人有意引進「現代性」來「去中國化」,確立美學的主旋律。


 
台展的評選風格自然會影響畫家的創作方向,由於落選者眾,我們無法確知潘春源有沒有參加過第一屆台展,但第二屆台展中,他的入選作品《牧場所見》就準確地抓住日本人想要的膠彩、寫生風格,後來幾度入選的作品,包括唯一現存的《牛車》,也都是這樣風格之作,只有最後一次參展的《山村曉色》是水墨,不過從現存的畫稿來看,潘春源的水墨仍然偏向眼下所見的寫生風格,而不是早期流行於台灣的南畫寫意風。


 
準確抓住當時的政治主旋律,是潘春源成為台展常勝軍的關鍵。以一位自學出身,沒有在日本或台灣接受高等教育的匠師來說,潘春源在台展的表現,已經算是非凡成就。令人好奇的是,在地方上早已名利雙收的畫師潘春源,為什麼要參與台展?眾所周知,在野畫會還沒有興起的時代,台展是當時台灣美術界的殿堂,潘春源的參與,也許也有一種不服輸,想證明作為一位自學出身的傳統畫師,水墨我可以,膠彩跟寫生我也行,也沒輸給你們受過現代美術教育的畫家們。


 不過這段期間,潘春源的本業「做廟」倒是受到政治不小的打擊。1937年起日中戰爭全面爆發,日本人對台灣人的認同疑慮更深,開始在台灣推動「皇民化運動」,針對廟宇的「寺廟整理運動」讓民間信仰首當其衝,各地廟宇被迫與日本佛教寺廟整併,拆除。比如現在台北萬華龍山寺正殿是觀音菩薩,後殿卻有媽祖、臨水夫人、文昌帝君等神佛駐在,就是當時艋舺地區寺廟整理,將神明移駕至龍山寺的結果。


 
寺廟變少,找人「做廟」的機會自然也會變少,「春源畫室」能接的案就跟著減少。這段期間為了生活,潘春源把畫室的經營交給兒子潘麗水和次子潘瀛州,兩人經常外出接戲院廣告以維持畫室的生計。至於潘春源本人,對這些改變採取眼不見為淨的態度,決意進入半退休生活,與仕紳友人結社作漢詩,孫子潘岳雄說阿公作詩時,阿嬤都會消遣他是在「牽絲」(簽詩同音)。

 

受到大環境影響的藝術作品


 
潘家長子潘麗水的畫技也很高明,他的作品《畫具》在1931年也入選台展,父子同年入選,也傳為一時佳話。潘春源和潘麗水父子感情不錯,還曾經互相為對方造像,對於不愛表現情感的父子而言,這種相互造像應該也是一種情感的表達,無論是父親對兒子技術的肯定,或者是兒子對父親傳承的感謝。造像後的第二年潘麗水出師,可能便是最好的說明。這對令人會心一笑的父子對視石膏像,現在典藏於台南市美術館。


 
戰後國民政府來台,本來要被日本人去掉的「中國性」又回來了,像潘春源這樣的水墨畫家,本來應該有機會大展長才,未料卻發生了「正統國畫之爭」。外省畫家覺得台灣的水墨都是日本畫、都是描,甚至批評是「拿別人的祖宗來拜」。因此不少膠彩畫家或者就不畫,也有些就乾脆改畫水墨。


 
問題是水墨也有風格宗派,過去被日本人屏棄的南畫、文人畫再度興起,「渡海三家」張大千、黃君璧、傅心畬帶來了外來的主流,像潘春源這種沒有顯赫經歷,連家們口絲瓜都拿來畫的畫家,自然不能登上大雅之堂,因此即便功力了得,主流畫壇上還是沒有潘春源父子的機會。倒是「做廟」又有了空間,「春源畫室」眾人也就乾脆好好服侍神明,不再涉足畫壇是非。


 
今日閱讀美術史時,常會說宗教和藝術密不可分,但當時的台灣,對於文資保存的意識還很薄弱,宗教和藝術也經常脫鉤,不會被聯想在一起。因此很多廟宇的修復,都是直接覆上白漆,再請繪師重畫,是以潘春源、潘麗水等人的作品,都經常被抹消,或者是直接塗改,最後都是只修不復,許多都已佚失。這樣的情況,也使得不再活躍於美術界的潘家父子藝術成就逐漸被遺忘,最後成為台南在地耆老才知道的傳奇故事,要不是這次南美館展出,也真是快被世人所忘卻。


 
潘春源雖然有和南北仕紳有些來往,也和霧峰林家略有交情,但他一生並未涉足政治,甚至如果我們要談「台灣美術運動史」的概念,也很難有地方放入「春源畫室」的脈絡。在政壇洶湧的海波浪中,潘春源自許「未有功名志,偏多翰墨綠」,他不做官,也沒有參與政治,但細細品味他的作品,其實他的事業和創作,經常被迫跟著政情變化而調整。面對這些被迫的無奈,誰還能夠說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呢?

 

 

圖片來源:臺南市美術館臉書、李拓梓提供;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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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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