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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擂台

讀者投書|臺灣日本,阿伯與我

2020.09.03
17:26pm
/ 溫浩邦

1992年1月3日曾群芳留影於日本宮城縣三陸海岸。

 

我和曾家的緣分很奇特。曾家的次女懷慧是我的大學同學,不過我的大學時代正是臺灣民主化運動激烈動盪的時代,加上那所大學是過去有名的黨校,以及我個人不滿於自己的現狀老是往公館的另一家大學跑,所以整天在他校旁聽或在街上活動的大學時期,和懷慧的交友關係也僅止於知道她是同班同學的程度而已。一直到快畢業時我們才開始有比較多的往來,甚至開始會去曾家走動,契機我已經不記得了,基本上小學畢業之後我就沒去別人家裡走動的習慣。總之,曾家是個特例,除了緣份之外想不出別的談得上理由的理由來。 

 



除了無所不談的懷慧之外,曾家的兄妹們也成為和我一起吃飯聊天的夥伴,不知道是他們身邊沒太多說臺語的同儕還是什麼覺得好玩,他們總是半開玩笑地很努力地用破破的臺語與我交談,逼得我總是得說更多的國語免得不斷笑場沒法繼續說下去。不過和他們這幫兄妹不同,總和我坐在飯桌旁閒聊的阿姆基本上與我沒有任何語言的隔閡,臺語是基本,偶爾阿姆夾雜幾句國語和日語,我也都能對答如流,彷彿阿姆才是與我走過同一個時代的舊知一般。 

  

同樣的感覺也一樣存在於我與阿伯的對話之中,似乎因為我們都能以接近比例操著同樣的語言,加上我對過往時代的臺灣有一定程度的認識,我和阿伯阿姆兩位長者之間,彷彿有著一種特殊的連帶,說得誇張一點,我大概像懷慧們在南洋失散多年突然回到故里的堂表兄弟,雖然不知道失散後的變化,但卻比他們多知道一些父母過去的黃金年代,以至於他們總覺得多少能透過我多知道一些他們父母的精神構造,特別是與我同性別的看似嚴厲而不容易親近的父親──我所尊敬的曾群芳先生。 

  

日本屬性與台灣屬性 

  

其實,我與阿伯之間曾有過的對話不多,不過剛好我和自己父親之間的對話也差不了多少,所以並不阻礙我擅自對阿伯的想像。我聽說阿伯學生時代因為自己的臺灣本島人屬性被內地人(當時用語)學生欺負,想像中那種欺負和家庭環境或成績無關,單純是不成熟的學生時代的孩子們常有的行徑,不過對作為成績優秀的後期殖民地菁英的阿伯來說,那樣的環境大概很容易讓自己覺得與身邊周遭人有所不同,也許談不上格格不入,但那種心理的距離感大概也激勵自己必須也必然是個優秀而與眾不同的人吧。我認識的幾位前殖民地菁英似乎都有那麼一點潛藏的過人自信或者說自豪,與阿伯的少數近距離接觸以及懷慧兄姊妹們的描述往往強化了我的這種想像。類似地,雖然我沒經歷過殖民地時代,不過在那個剛開始要經濟起飛的1970年代的臺灣,食衣住行育樂甚至說的話聽的歌見的人都與日本密切相關而與身邊環境有相當差距的我,免不了也要因為自己的日本屬性而被學校「歹囝仔」叫去男廁所修理兩下。儘管如此,我始終堅信「鬼子」之所以可以欺負不在於他是不是「鬼子」,而在於他是不是優秀且堅強。我擅自想像阿伯可能也有類似的「戰勝法」,並且落實在看似叛逆實則始終有所堅持的波瀾人生之中。 

 

動盪時代阿伯參與行動與之後的「轉進退避」,我都是從網路上看來的,有時我也會想像如果自己也身處那個時代,我會如何作為時代的一員看待著人事物景的劇烈變化?身上有著潛移默化的日本屬性,卻清楚明白「日本」和自己不是一個完全重疊的範疇;身上有著可說是與生俱來的臺灣屬性,卻和自己的孩子們有著對世界的不同認識,甚至用以思考的語言也有很大的差距。至於對於「唐山」的想像,多半更加虛幻飄渺,知識多於感受吧。

 

(隅田川,2020年3月,溫浩邦攝) 

  

我永遠記得我將離開臺灣回到我自以為熟悉的日本時,阿伯和阿姆兩位親長透過紅包以及介紹在日友人所給我的溫暖、關懷與期待。我也永遠記得2020年2月回臺時與阿伯之間簡單而細微的互動,儘管只是簡單的對話,和阿伯想看NHK,電視遙控器卻不聽話時,我拿了遙控器把電視頻道轉成NHK這樣的簡單動作而已,去臺二十多年的我,依然在曾家重新感受到屬於臺灣的歸屬感以及與過去的連帶。 

  

在那之後的十天左右阿伯就走了,留下我來不及擁抱安慰的兄妹們和健談的阿姆。這麼多年來我聽多了各種困擾甚至是抱怨,但最終我還是深深地感受到家庭的愛與人們對於傳承、對於想要理解所做的努力。懷慧兄姐妹們為了更接近父親的精神世界,努力地追尋他的過往,卻發現還是有文化的隔閡,這時候我這個想像中的遠方堂表兄弟有了能重新成為一份子的機會,回饋過去我所承受的溫暖與情義。 

  

幾年前曾經半開玩笑地被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孩叫阿公,就因為我說話日臺語夾雜,還多少比周圍多熟悉一些臺灣的過往。我願意作為我的摯友與父母間文化隔閡的橋樑,不管是否短暫,在很小的範圍內彌補來自於文化重層的距離感與歷史斷裂的缺憾。 

  

瀧廉太郎的〈花〉是日本所有人都耳熟能詳的名曲,也是我與阿伯、阿姆以及曾家所有成員的共同的記憶。3月7日,伴隨著初春的涼風,我在隅田川輕輕地哼著「春のうららの隅田川…...」,在想像中陪阿伯走了最後一段行程。轉眼間,夏日將盡,明天開始下雨,之後大概就要秋天了吧。阿伯,我在懷念中想像您,儘管時間仍舊逐日消逝,共同的記憶卻依然清晰。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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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國立東京大學大學院總合文化研究科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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