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散步】蔣經國看「洪瑞麟三十五年礦工造形展」

1979年7月10日，總統蔣經國驅車前往光復南路春之藝廊，去看礦工畫家洪瑞麟的畫展。洪瑞麟畢業自東京帝國美術學校，做工的人一直是他關心的主題。有陣子他偕友前往山形，以冰天雪地的市集、勞動者為意象，畫了一系列的作品。

回台灣後，他在畫家好友，也是台灣畫家贊助者的倪蔣懷家的礦場工作。一開始他是想賺錢去巴黎，但後來娶了礦長的女兒為妻，又因為戰爭爆發而延遲了出國夢，就這樣在礦場待了下來，與他的勞動同儕們同甘共苦了數十年。戰後他多次以身邊〈礦工頌〉為主題參與全國美展，無論是素描、油畫、淡彩都很出色，也因此陸續加入了幾個主流畫會，並擔任重要的考試或比賽評審，更在國立藝專取得教職，在主流畫壇算是相當活躍。只是雖然他畫的是大眾，但大眾對這位優秀的畫家並不熟悉。

蔣經國看洪瑞麟畫展的特別意義

蔣經國來看洪瑞麟的畫展有特別的意義，他在政壇已經打滾多年，也受父親栽培逐步掌握權力，但畢竟這是當上最高權力者總統職務的第二年。國內對國民黨的統治有很多怨氣，國際上中華民國受到孤立的情況越發明顯。此時此刻，去看一位以礦工為主題的台籍主流畫家作品，不無拉攏民心的作用，尤其經歷了整個1970年代「革新保台」概念的洗禮，蔣經國深知總統有必要做一些表演，讓大家感覺，哇，這個新總統真的不一樣。

1979年對蔣經國來說是相當艱難的一年。前一年，他才在永不改選的萬年國代支持下當上總統，但一當選面對的第一個難題就是中美斷交。十二月的某個夜裡，半夜裡幕僚叫醒他，告知美國即將終止和中華民國的外交關係。這事當然預劃已久，但發生時想必還是有猝不及防的震撼。為了國內安定，他順勢取消了該年度黨外可能贏得席次的增額立委選舉。此外，國內被激起的民族主義不知道會往什麼方向去，美國副國務卿克里斯多福來台處理斷交後續，結果一離開松山機場就被蛋洗，美國責怪蔣政權放任，甚至認為這是國民黨刻意為之。國內政情躁動，外交風雨飄搖，整個1979年的上半年，這位新總統都為了台美之間要維持什麼樣的關係而焦頭爛額。

和他的軍人父親相比，蔣經國顯然對國政的方向有截然不同的主張。過去十幾年的政治歷練，讓他很清楚父親那一套反攻大陸已經沒人要買單、也不可能實現了。他也知道剛得到國際支持的對岸，此刻正虎視眈眈，不知道要採取溫情統戰、還是武力相逼，來對付這個已經退無可退的流亡政權。更麻煩的是，過去幾十年的威權統治顯然有點鬆動，不改選的少數隨著國民黨在中國正統之爭陷入劣勢，「法統」的正當性漸漸消失，台灣社會正在騷動，反對運動百花齊放、蓬勃發展，黨外雜誌如雨後春筍，其中有一本「美麗島」四處開分社，非常受歡迎，甚至已經有反對黨的規模，大家說他們是「沒有黨名的黨」。

蔣經國知道自己繼承的是個不得人心的外來政權，因為軍隊有槍，所以過去一段時間可以讓寶島台灣一片歌舞昇平。他作為政權的繼承者，有必要改變父親的恐怖統治形象，讓更多台灣人可以接受這個外來政權「其實看起來還不錯」。他的牌不多，安定是一張，但面對中美斷交的挑戰，有能力的人都去移民了，安定牌不見得很有效。另一張牌是親民，對這位曾經被流放蘇聯，在贛南蹲過點、在上海打過老虎，在台灣歷練過要職的政治強人來說，親民倒是不難。

用「親民」召喚支持、鞏固權力

蔣經國在台灣各地到處行走，他脫下西裝，穿著夾克，推廣儉省的五菜一湯梅花餐宴席。商家請他吃小吃他就吃，農家請他喝杯茶他就坐下來，甚至看到計程車還要攔下來，要司機當起行程嚮導。苦過難過的蔣經國知道，在這個艱困的時刻走入民間，不僅可以穩定他的政權，也能讓大家喜歡這位形象一新的總統。蔣經國對總統這個職務的魔力很熟悉，他知道總統就像皇帝一樣，皇帝賜你改名你會開心領旨，皇帝走進你家你會受寵若驚。無上崇高的權威走入民間是一種美談，無論在民主還是威權時代，展現親切都是有效的權力運作。親民就是他召喚支持、鞏固權力的方式，而且他很清楚，槍桿子還在他手上，可是握得牢牢的。

這樣的蔣經國輕車簡從地走進春之藝廊，帶給藝文界巨大的震撼。春之藝廊的創辦人是侯王淑昭，他的先生侯貞雄經營鋼鐵業起家，公司趕上了十大建設和經濟發展，有不錯的收益。侯王淑昭喜歡藝術，她覺得台北沒有有規模的畫廊，就拿自己的私房錢，在自家興建的大樓地下室開了春之藝廊。她愛才習才，聘用了剛出獄的良心犯、也是左派畫家的吳耀忠當經理，吳耀忠也不負期望，找了以長期以勞動者為主題的洪瑞麟開了轟動個展。與展覽同時推出的，是當時最重要的專業雜誌「雄獅美術」專題，發行人李賢文不僅親到瑞芳採訪，還跟著洪瑞麟下坑，拍攝洪瑞麟以頭燈照明寫生的日常。

這一系列具有勞動意識，有本土性的作品果然引發轟動，不僅像「雄獅美術」這樣的專業媒體報導，大眾媒體也相當關注，這波輿論吸引了需要強化統治能力的蔣經國親身來到展場。總統來訪不是小事，雖說是輕車簡從，但必然是經過縝密安排。蔣經國與洪瑞麟相談甚歡，喜愛在民間表現不拘小節個性的蔣總統，成功展現了親民愛民、苦民所苦的形象。展覽結束後，洪瑞麟贈送了一幅素描作品〈敬業勤勞的阿坤伯〉給蔣經國，蔣經國也隨即回覆便簽表達感佩，為這則總統民間友人的故事劃下完美句點。

蔣經國的有禮回覆讓洪瑞麟深受感動，他決定再捐出二十萬元做為礦工教育基金，也表示希望未來自己的作品可以入藏美術館公開展覽。春之藝廊個展轟動之後，洪瑞麟越發有名氣，他也更積極參與公益，有鑒於礦災頻仍，他經常以義賣捐助礦災家屬，作為一個礦場人對於同儕最重要的實質支持。惟儘管成為總統的民間友人，但洪瑞麟因兒女在美國發展，最終還是在1980年，也就是個展的第二年移民美國，也繼續有作品產出，多年後才在美國過世。

2020年，洪瑞麟的長子洪鈞雄將一百五十一件作品捐給台北市立美術館。兩年後，台北市立美術館如洪瑞麟當初讓更多人看見作品的願望，推出「掘光而行」紀念展，也獲得相當好的評價。當年洪瑞麟贈送給蔣經國的作品也從國史館出借，排在展出之列，旁邊是雙方互相致贈的信箋。那信是秘書繕打而成，雖非蔣經國親筆，但畢竟是紀錄了一個特殊時代的特殊事件，一個對統治者而言風雨飄搖的時代，一位需要普羅藝術家妝點親民愛民、苦民所苦的總統，還有一位被挑選來點綴的藝術家，一起普下了這起1979年，島嶼天光前的命運相遇。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臉書及官網、朱健文老師臉書；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