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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漂泊男子邱永漢

2023.10.05
15:18pm
/ 李拓梓

老年的邱永漢其實也沒有常住台灣,雖然受了國民黨招降,但他應該也只是迫於時勢、出於無奈的思鄉情怯而已。故鄉其實沒有歸處,他所嚮往的台灣獨立還遠在天邊...

 

南京西路和中山北路的交叉口有棟「邱大樓」,在日文書店還沒有很普遍的時代,大樓裡的「永漢書局」,是台灣知日人士頗喜愛的知識補充站,同棟也有補習班「永漢日語」,亦是早年自學日語者的重地。

 



蛋黃區的「邱永漢」大樓

 

偶而我會跟我爸去書局閒晃,在台灣還沒有職業棒球的時代,棒球迷都是透過各種日文介面來認識棒球,我在「永漢書局」的回頭書區買過1987年夏季甲子園大賽特輯,那年甲子園明星輩出,現在中日龍監督立浪和義、已過世的一代名頭伊良部秀輝,都是當年夏甲的super star。

 

記憶中我爸說要去那邊,會說要去「邱永漢」。聽起來是個人名,追問之下,說是一位很厲害的生意人,號稱「賺錢之神」。也是,賺了那麼多錢,在市中心的蛋黃區有棟大樓也不是奇怪的事。後來偶而會在《財訊》上面看到這個名字,據說是這本雜誌和其前身《股市瞭然》的創辦人。當時的《財訊》不是大開本,是像《文藝春秋》那樣厚厚一本,編輯成書的樣子,一個月一刊,經常為散戶仗義執言,批評財團主事者吃人不吐骨頭。

 

我一直以為這本雜誌以股票投資聞名,長大之後才發現他們政治評論和報導也很厲害,記得剛在政治圈出道那陣子,《財訊》我是每期必讀,也因此知道很多政壇八卦。直到我自己深入政壇一段時間,進入詹森總統所言:「媒體講的都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一定已經知道」那個階段,才漸漸少讀《財訊》,但少讀只是因為上面的東西我大多知曉,並非新聞水準在衰退。

 

流亡日本台籍作家

 

一直到很大之後我才知道邱永漢是一位旅日的台灣作家,得過以大眾小說為對象的大賞「直木賞」。買股票、做生意、開書店、辦雜誌這些,都是後來才發生的事。不過由於他一直都以日文創作,我一直沒有緣分讀到他的大作,只有寫論文時看過《香港》的片段翻譯,但因為實際寫作時沒有用到,很快就忘了內容。前陣子發現有新編小說傑作選《看不見的國境線》,感覺好奇就拿來一讀,也有機會重新認識了這位流亡日本的台籍作家。

 

邱永漢的文字非常平實,他不太會用華麗的描述來堆疊場景,但也不至於把文學跟歷史搞混,寫成流水帳。他就像一個說書人,用簡單清楚的文字,好好地說一個故事。這些故事的背後總有個人,《偷渡者手記》講的是王育德為什麼、又怎麼在二二八之後偷渡到日本的理由和故事,談的是國民政府領台初期的亂局。《檢察官》講的是王育霖的哥哥王育德如何在殖民體系中奮力爬到檢察官的位置,想要為台灣人主持公道,卻迭連遭到日本人和國民政府的羞辱,最後甚至在二二八之中丟失性命。

 

還有《濁水溪》談的是他自己怎麼經歷日本人和國民政府兩個時代,最終決定逃亡日本的艱難抉擇。《客死》裡面的謝老人實指對政治失望透頂,走避東瀛的林獻堂,談他如何和年輕台獨運動者互動,以及國民黨如何勸降的故事。

 

邱永漢在日本時,和廖文毅一派走得很近。幾年前我拜訪西螺,當地人介紹老街時,也會提到某處是廖文毅故居,但今日我們對廖文毅毫不熟悉,只知道他是台獨運動者,後來被國民黨勸降返台,獲得一個曾文水庫建設委員會副主委的閒差。透過閱讀邱永漢的《客死》,當年國民黨怎麼勸降?決定回台一派和反對到底的兩派之間又有什麼爭執和考量?這些海外台獨運動者的思鄉情卻又是怎麼一回事?這些我們今日已經淡忘的細節,才再一次以小說之姿,呈現在讀者面前。

 

《客死》裡面最深刻令人動容的句子是這樣寫的:

 

「下次投胎,千萬別生在殖民地。不管是多麼貧困的小國也沒關係,一定要擁有自己的政府。
如此一來,你就能放心地把政事交給政治家,不必再為政治日夜煩憂。」

 

邱永漢讓王育德說、讓王育霖說、讓林獻堂說、讓廖文毅說,甚至邱永漢自己說,把大時代中知識分子的無奈和痛苦說了出口,也讓未來的讀者有機會可以同理作家當時的心情。

 

「賺錢之神」曾寫下大時代的痛

 

四五十年代剛好是台灣政治的鉅變期,當時日本人剛戰敗,國民黨接收台灣。可是當時中國內戰方興,台灣的政經局勢相當混亂,通貨膨脹、社會也不安定,後來發生了二二八事件,也讓許多台灣菁英在這段期間遭到逮補或殺害。邱永漢在1946年就回到台灣,不巧趕上了這段黑暗的歷史,本來想要建設故鄉,也因為朋友同志紛紛蒙難而顯得諷刺。身處在那段時間的台灣知識分子,要面對身份認同的轉換、不熟悉的「祖國」,以及去殖民後由期待到失望的社會氣氛,心緒的起伏變動必然很大。

 

這種無奈對今日的讀者而言,確實比較難領會。尤其很長一段時間,邱永漢的創作幾乎都圍繞著「台灣」、「台灣人」這樣的主題,對國民黨的威權統治也嚴厲批判,因此他的作品不太可能被翻譯為中文。導致大家只知道有這樣一位作家,卻不知道他寫過什麼樣的作品。甚且,韓戰之後的日本因為冷戰情勢故,也刻意忘卻戰前的歷史真相探究,是以殖民地的故事自然也不會太受歡迎。這些轉換,都導致邱永漢漸漸封筆,把心力專注於生意上,寫作的作品,也都傾向教大家賺錢心法之類的議題,大家就漸漸忘了「賺錢之神」曾經是叱吒風雲的作家。

 

《客死》當中出現的廖文毅回到台灣後不久,台灣面臨了新的國際政治變局,退出聯合國,斷交海嘯,以及獨裁者垂垂老矣,他的兒子蔣經國正面臨接班挑戰的壓力,這些狀況都導致政治不穩定。為了要穩定局勢,國民黨政府再次派出遊說者,希望已經變身為「賺錢之神」的邱永漢可以回台灣投資。邱永漢確定自身人身安全後,終於踏上暌違已久的故鄉土地,他買了大樓、創了工業園區,開了書店、辦了雜誌,就是絕口不提政治,因此大家對這位歐吉桑的記憶,始終是一位成功的生意人。

 

這段期間,邱永漢即使被政府捧高高,但他曾經寫過的小說還是因為主題敏感而沒有被翻譯,導致我輩之人對邱永漢的認識,多僅止於「賺錢之神」的形象。老實說,老年的邱永漢其實也沒有常住台灣,雖然受了國民黨招降,但他應該也只是迫於時勢、出於無奈的思鄉情怯而已。故鄉其實沒有歸處,他所嚮往的台灣獨立還遠在天邊,因此大多數的時間,這位退休的有錢阿公把日本的事業交給家人,台灣的事業交給事業夥伴,其他的空擋他都在到處旅行,作家邱永漢的名號,也因此漸漸為人們所淡忘。

 

在《華僑》一篇當中,邱永漢透過一生都在南洋各處奔波的水手龍福之口,談到「什麼民主主義,什麼共產主義,到頭來總是恃劍者因劍而亡,恃才者因才而死。」說故事的龍福老人大隱於市,對主角講了一個華僑遷徙致富而後傾家蕩產的故事,敘說了在大時代中起起落落的人們。人生有時候不是能夠自己掌握,看盡千帆,自有他的是故和無奈,想必這也是當時正在流離、回鄉無著的邱永漢的心情吧。

 

 

圖片來源:謝金河臉書、博客來;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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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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