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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戰爭「時局色」下的鹽月桃甫

2023.10.26
10:59am
/ 李拓梓

早在這之前,鹽月桃甫也曾以莎韻為主題畫過肖像。肖像今已不復存,從留下的圖錄當中,可以看見鹽月把肖像畫得如同聖女。令人好奇他創作這些作品時,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呢?到底是附和了統治者的意識形態,還是只是想畫自己想畫的原住民題材呢?

 

上週有幸受邀,在二二八國家紀念館看了日本導演小松孝英的紀錄片作品《鹽月桃甫》。這並不是一部拍給專業人士看的影片,而是一位藝術家向同樣出身宮崎的前輩致敬的作品。導演小松孝英是一位畫家,透過一幅古董店意外發現的鹽月桃甫作品,而意外投入了鹽月的研究,他很想知道一位在台灣叱吒風雲的前輩畫家,為何會在故鄉藉藉無名?

 



主辦這場觀影會的「二二八國家紀念館」過去是教育會館,也是鹽月最活躍的台府展主要展場。就在附近的建國中學前身台北第一中學,是鹽月最早來到台灣教書的地方,他的宿舍也就在這附近,對面的植物園風景也曾入畫,2020年「不朽的青春」中大出風頭的《萌芽》就是。

來到台灣的鹽月

 

自從《萌芽》在北師美術館展出後大受歡迎,連帶著我每次到植物園散步,就想在臘葉館附近閒晃,想要找找畫中地景。其實地貌已變,畫中的紅頂建築也已不復,而且鹽月沒有把當時總督府為了前進南洋而栽植的椰子樹畫進去,但畫面中還是生機蓬勃。《萌芽》是鹽月桃甫為了總督府舉辦的第一屆台展所繪製,他是台展的發起人,也擔任西畫部審查委員,是當時和石川欽一郎並列台灣洋畫領域最具影響力者。

 

鹽月先後任教於台北第一中學和台北高校,這兩間學校的學生大多數是日本人,台灣人不多。除了畫畫,他也幫學生刊物《翔風》繪製封面,漫畫家左萱在作品《芭蕉的芽》當中特別給了鹽月一點橋段。鹽月教學的風格很自由,就像他在《萌芽》裡面刻意不畫椰子樹,便是因為他認為畫家本身要有判斷跟思想,因此他對非原生、國家大力推動的南洋風棕梠科植物視而不見。

 

這樣的鹽月自然也是一位抗議性極強的畫家。鹽月來台之初就對原住民充滿興趣,他和另外一位日本人畫家鄉原古統一起跑去花蓮,尋找了不少原住民題材的靈感來創作。在他少數留下的作品中,原住民題材和風景是主要的創作標的,在小松孝英的影片中,我們才知道戰後鹽月被遣返日本時,甚至還帶了一套泰雅族的原住民服飾回去,顯見他對於原住民文化的熱愛。

 

1930年發生「霧社事件」,賽德克族原住民和居住霧社的日本人起衝突,事後日方大軍鎮壓屠殺,甚至使用國際法禁用的瓦斯毒氣,引起輿論震動.詩人賴和寫下《南國哀歌》以為悼念,鹽月在當年的台展也以《母》為主題,畫下超大幅賽德克族母親帶了三名幼子逃難避戰的場景。由於鹽月作品免審查,總督石塚英藏不久後也因理蕃政策不當被追究責任而遭撤換,《母》就成為當年台展的話題作品。這幅作品已經佚失,不過鹽月的學生許武勇曾以致敬之心依照圖稿再製。此外,鹽月也有比較小號的控訴作品《霧社》一幅,目前典藏於國美館。

 

許武勇是鹽月台北高校時期的學生,他說當時台北高校的老師都是穿官服,只有鹽月不穿官服,以西裝打扮出現。鹽月的造型很特別不只在不穿西服,在謝里法的小說《紫色大稻埕》當中,鹽月是以大禿頭的造型出現「說他身上穿的是衣服實在太勉強,認真來說也不過是一塊阿拉伯地毯裹著身體而已,然而腳上踩的居然是日本的傳統木屐,這種特異服飾和行徑創造出聞名於台北畫壇的鹽月風格」。

 

可這樣的鹽月畢竟還是和官方關係密切,戰爭期間他也擔任了「美術奉公會」的理事長,總督府接手台展後改辦的府展當中,「時局色」也成為官方意識形態的主旋律。戰爭時期的政治環境相當惡劣,除非屈從於威權體制,不然畫家可能連畫具都得不到。更何況鹽月作為台灣的畫壇領袖,號稱大團結的翼讚組織也一定會找上他,自由自在慣了的他,自不太可能自外於國家權力之外。不過鹽月的學生透露他在課堂上,偶而會抱怨戰爭體制讓學生無法好好學習,顯然對當時的政治環境也不是很認同。

 

好運的是雖然遭遇盟軍零星的轟炸,但台灣並沒有發生大規模戰爭。相比於日本本土許多畫家投入「戰爭畫」的創作,當時的台灣畫家還能夠以自己的創作打一點「時局色」的擦邊球,比如陳進和郭雪湖以後方的女性支援戰爭為主題畫了織布,李石樵以小孩合唱的場景表現躲空襲的緊張情緒,都是在勾勒畫家身邊那不是戰爭現場的戰爭氣氛。這也很符合鹽月對當時主流的「時局色」倡議,他認為就算在戰爭中,畫家應該畫的還是身邊的環境,台灣既然沒有發生戰爭,畫家就不需要去畫一些自己也沒辦法想像的場景。

 

戰爭期間鹽月也有一些創作,還曾因為堅持野獸派風格,被批評把軍機畫的像蜻蜓是一種不敬。這段期間,鹽月也以最愛的原住民題材創作了《莎韻之鐘》。這幅作品的背景,是當時一個軍國故事,原住民少女莎韻為出征的日本老師背行囊渡河,卻失足而死。本是一個新聞角落的小故事,卻被當地的奉公會渲染成少女「誠盡奉公」的愛國之舉,還寫了紀念之歌,總督府聽聞後,認為這是皇民化運動的重大進展,送給部落一個鐘以茲紀念,媒體也做了很多報導。這個故事在1941年時,甚至還被拍成電影,主演的是當時的一線女星李香蘭。

 

早在這之前,鹽月桃甫也曾以莎韻為主題畫過肖像。肖像今已不復存,從留下的圖錄當中,可以看見鹽月把肖像畫得如同聖女。令人好奇他創作這些作品時,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呢?到底是附和了統治者的意識形態,還是只是想畫自己想畫的原住民題材呢?

 

戰爭造成的影響

 

戰爭期間,日本人徵召原住民戰士為「高砂義勇軍」到南洋作戰,這支原住民部隊表現勇猛,也讓長期因為理蕃失敗而灰頭土臉的總督府贏回一點面子,連帶著讓原住民在殖民政治中的地位獲得一點提升。鹽月重述莎韻的故事,表面上好像是助長了官方的宣傳,但實質上他渡台以來一直關心的原住民議題,也因為作品中所表現的「義勇奉公」感,形象因而提升不少。也就是說,鹽月桃甫在實踐「時局色」意識形態時,好像也把自己關心的原住民議題帶入了政治場域當中,這種抵抗與認同互為表裡,其實也是當時各界知識分子面對戰爭體制的心情。

 

戰後鹽月回到故鄉宮崎,由於引揚者能攜帶的行李受限,讓他大多數的作品都在此時佚散了。不僅如此,美術老師回到日本還真的找不到工作,因此鹽月家有很長一段時間根本沒足夠的東西吃。鄰居聽說他是畫家,便要他幫忙畫肖像,鹽月本來不願意,但對方拿出家栽白米相贈,為了溫飽一家鹽月也就勉強接受。那個時期物資很缺乏,想創作油彩也買不到材料,鹽月於是也只能畫一些小品,或者改習水墨。後來靠著學生幫忙,鹽月還是找到了教職,但他教的有氣無力,和全盛時期在台灣叱吒風雲不可比,過了不久後就抑鬱而終。這位在台灣很有影響力的畫家和美術教育家,回到日本之後幾乎是消失無蹤。

 

七十年代台灣美術史的重探時期,謝里法的《台灣美術運動史》以有限的史料,談了一點鹽月桃甫,他筆下的鹽月被寫成一位種族至上者,對台灣人的美術實力抱持存疑。這個論點引起很多討論,其中鹽月的學生許武勇就曾為文反駁,以諸多論點,指出「自由」才是鹽月作為一個教育者所抱持的信念。二十年後《台灣美術運動史》再版,謝里法也就自己對鹽月的論點做了說明和修正。隨著越來越多的史料出土,鹽月作為一位溫暖的老師、自由的信仰者形象越發確立,他在戰爭和威權體制中曾經被迫妥協,在妥協中又嘗試要將自己的理念帶入作品當中。年輕時我們常覺得抵抗與認同是天秤的兩端,但年紀稍長些時,才會漸漸理解,抵抗與認同經常互為表裡,在妥協中有所堅持,在堅持中又夾帶著妥協,經常才是人類文明能夠持續進步的關鍵原因。

 

 

圖片來源:二二八國家紀念館臉書;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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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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