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1988　意外的接班

 

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三日，晚間八點多，總統府大禮堂裡氣氛奇異。中華民國主要黨政軍領導階層，才剛接受蔣經國總統突然病故的事實，又快速地目睹副總統李登輝，由司法院長林洋港監誓，依法宣誓就任總統。

 

他們的心緒起伏，既矛盾又複雜。一方面，要強忍領導強人經國先生撒手人寰的悲傷；另一方面，對李登輝的登位繼任總統，充滿期待與自豪。這些在國家發展進步過程裡，各有貢獻的黨政大員，在蔣經國總統去世四個小時不到，就齊心協力完成了歷史性的政權傳遞大事。史冊將會寫下他們平穩帶領中華民國渡過政治重大危機的紀錄。

 

蔣中正與蔣經國父子一手提攜的這些要員，包括第一代的林洋港、俞國華、李煥、郝柏村、孫運璿、謝東閔、沈昌煥、倪文亞，以及中生代的宋楚瑜、連戰、陳履安等人。他們多半與李登輝保持同事之誼，對他的才能卻無深刻印象。不過，這並不重要。他們有不必言喻的共識，也有強烈的預感：隨著蔣家政權時代的結束，中國國民黨內一個集體領導式核心的形成，是保障大統順利移轉的唯一途徑。他們更相信，李登輝也有相同的認知。

 

蔣經國總統十三日下午三時五十分，因心臟衰竭病逝於大直官邸後，國民黨中央立即召開臨時中常會，決定依《憲法》規定，應由副總統李登輝繼位。李登輝正式接任元首後，政府以電視快報宣布這個消息。民眾雖然震驚，但因總統職權移轉順利，社會反應鎮定，並無過度危疑的亂象。

 

學者氣質濃厚的新任總統李登輝，受蔣經國提拔成為第七屆副總統時，政界普遍十分訝異。當時民間一般接受行政院長孫運璿可望出線的傳聞。就算是在政治本土化的原則下，政圈也以為，從政起步早於李登輝，自民選縣長基層出身的林洋港，應該才是蔣經國第一優先選擇的對象。李登輝意外出線，蔣經國的幾位親信心腹咸認，經國先生還在審慎考慮元首接班人，尚無最後決定。眼看政治演進的前景仍然暗濤洶湧，蔣經國準備在一波波考驗後，再決定將執政大權傳遞給那一個人。

 

深知蔣經國心意的黨內大老認為，升任副總統的李登輝，有機會獲得蔣經國進一步交與重權的機會，李登輝有無能耐通過考驗則是另當別論。他們確信，一九九○年，第八屆總統、副總統改選時，才是決定乾坤的關鍵時刻。

 

珍惜每一次機會

 

李登輝清楚這一切。他曾坦誠表示，蔣經國選他做副總統，他相信，那時確實並無要他續任大統的用意。至於自己的想法，李登輝率真的說：「怎麼能想呢？在那個時候，這樣想，是對經國先生的不忠啊！」

 

李登輝還勸經國先生的二子孝武，不要只憂心經國先生身體健康問題；李登輝說：「我們要好好替他分憂，讓他保持健康。」

 

那段日子，李登輝說，他兢兢業業企求不辱副總統的使命。李登輝堅信，他在蔣經國總統身邊耳濡目染的學習，可以助他克服風暴。做副總統的三年半，他目睹經國先生拖著沉痾新疾，強撐著完成解除戒嚴法、開放黨禁、報禁，進而容許民眾赴大陸探親等大氣魄政策的實踐。這個過程裡，執政黨內反對聲浪隨時湧現，蔣經國以堅毅的決心，與說服的耐力，克服種種反彈力量。在一次次約見李登輝時，蔣經國將自己的抱負、理想，以及對中華民國新紀元的展望，一遍遍詳細地敘說給李登輝聽。

 

李登輝珍惜每一次機會，也趁勢提供自己的見解。為怕遺忘疏漏了蔣經國所描述的治國大政藍圖，每一回結束與總統的談話，李登輝憑記憶，快速將兩人交談的細節，記載在一個記事本裡。李登輝已要求總統府官員協助整理這份紀錄，準備以兩人對話錄的方式出版。

 

對話錄裡，記載了蔣經國領導中華民國的最新理念；李登輝有信心，經國先生生前談話，可證明他繼位以來的治國方針，都在蔣經國的規劃構想範圍以內。李登輝認為，後來批評者說他有台獨傾向的指控，對照他與經國先生對談實錄，更是無稽之談。

 

蔣經國一九八四年選擇副總統人選時，雖從未明說，幾個跡象顯示，儘管他有著堅強的生命力，內心仍對自己一旦熬不過八四年起的六年總統任期，繼位掌大統的必然應是他親手挑選的副總統。那時，經國先生立定仍維持本省籍副元首的原則，手邊考慮的理想對象，就只有當時任副總統的謝東閔、行政院副院長林洋港和省主席李登輝三人。人稱「求公」的謝副總統那年已七十七歲，且因左手遭炸傷身體行動不便。蔣經國決定讓他轉任總統府資政，調養身體為佳。在李登輝與林洋港之間做選擇十分困難，他們兩位都是經國先生期待甚殷的政治人物。李登輝獲任副總統，一般推測與他國際接觸較廣泛，以及他與本土宗教界的友善關係有關。

 

一位黨政高層官員證實，經國先生借重李登輝處理台灣政治本土化可能發生的族群間和諧問題，是選他任副總統的主要因素之一。

 

總統府資政李煥則指出，李登輝的國際觀、美國康乃爾大學博士學位、農業經濟專長，和魁梧高大出眾的身形，也是經國先生考量的重點。

 

李登輝則看得十分單純；他認為蔣經國選他任副總統，沒有特別的理由，是看他做事「認真」。

 

李登輝就任副總統後，蔣經國果然交代他，協助處置本省籍政治人物爭取政治參與所衍生的各種爭議。民進黨在法律允許前宣告組黨以及美麗島事件受刑人林義雄等的特赦，李登輝均奉蔣總統之命協調相關單位逐一處理。也就是在這些任務的執行經驗中，李登輝了解到蔣經國進一步寬廣政治空間的決心。九○年五月二十日就任第八屆總統後，李登輝立即宣告特赦，允許因政治事件遭判刑坐監的人士重獲自由，他相信是延續蔣經國的政策。

 

李登輝印象最深刻的，是八六年九月，原先的政治反對陣營「黨外」人士正式宣告組黨的九月二十八日那天，正好是週日。李登輝知道這件大事要處理，破例未出門打高爾夫，留在家中等待蔣總統的指示。

 

沒想到，經國先生一整天都未表示任何意見。第二天上班，李登輝技巧的詢問總統對民進黨在法律容許前宣布組黨的處置原則。經國先生的答覆是寬容再寬容。李登輝不僅贊同總統的想法，更進一步體認到蔣經國推動民主化的誠意和堅定。

 

一位資深的報紙政治記者則觀察，經國先生晚年大魄力開放改革措施，李登輝總統不僅是參與人，更是蔣經國決策的主要建言人。這位新聞界人士回憶，一九八四年五月二十日就任副總統之後的八四、八五年間，李登輝應邀在中國新聞學會演講，他的講題是「台灣未來的問題」。演講中，李副總統在禁忌仍多的那個時代，大膽指出台灣的戒嚴、黨禁、報禁等問題，並認為要以國際化、自由化的方式解決；也就是暗示應採行先進國家的開放手法。

 

李副總統突破敏感議題的言論，並未得到現場新聞界較高層級人士的掌聲認同。有人私下批評副總統的談話似乎過於急進。事後，那位資深政治記者在一個公開場合見到李登輝，特別詢問副總統那番演講的背景；李副總統委婉的回答說：「我的身分可能隨便講話嗎？」

 

八四年五月二十日與副總統李登輝共事到八八年一月十三日病故，蔣經國從未與部屬討論過一旦自己辭世的政權移轉問題。不過，他顯然具有李副總統是依法繼位人的準備。八五年中，經國先生因心臟病動手術裝置人工心律調節器，曾要親信宋楚瑜事前告知李登輝副總統，就是視李副總統為當然接班人的象徵。

 

經國先生病逝前，他的一位年輕一代的愛將，曾應美國前駐韓國大使來天惠詢問若是蔣經國謝世，政權是否轉移副總統李登輝時回答，依《憲法》規定行事，是政府的唯一做法；而依《憲法》，總統無法視事，由副總統續位。

 

這位目前仍是政壇要員的人士，事後曾向經國先生報告與訪華的來天惠大使之間這一段對話。經國先生當時即答稱，那樣的回覆「是對的」。

 

蔣經國對李登輝未言明的期待，黨內大部分重量級人士並不很重視。他們認定，李登輝的接班，不是蔣經國的計劃，將來的政務不是李登輝一人所能承擔，集體權威與智慧，才是中華民國強人統治時代結束後的領導方針。

 

李登輝的自我評價，從八八年一月十三日傍晚起，就與黨內高層人士對他的期待極有差距。李登輝明白這一切。就職宣誓禮後，他就低聲和身邊一位幕僚說，要謹慎小心，因為「掌聲之後就是噓聲了！」

後蔣經國時代

 

第二天起，李登輝果然展現了不同的風格。他一清早，就與妻子曾文惠一同赴台北榮民總醫院經國先生靈前祭拜致禮。以後幾天，新科總統出人意表地開始他向大老前輩請益求教的行程。他面色嚴肅但不沉重，挺直高大的身影與堅定的步伐下所散發的強勁領導力，透過電視畫面，清晰的傳達至台灣的每一個角落。

 

李登輝的自信與沉著，很快安定了浮動的人心。

 

蔣經國故去的可能性，在經國先生逝世前半年公開使用輪椅後，已是台灣民眾不敢公開談論的憂心禁忌。但不少人，包括政府高層在內的官員都不否認，他們無法想像一旦經國先生辭世，台灣社會是否經得起這樣的衝擊。

 

台灣這一艘大海中孤航的船隻，卻在新任本省籍總統憨直、坦率的笑容下，掌穩船舵駛向了另一片寧靜的天地。

 

八八年一月十四日至三十日蔣經國安葬的兩個多星期裡，李登輝連續每日清早即向經國先生靈前致禮的真誠鏡頭，深深打動了民眾惶恐的心弦。他走訪俞大維、張群等黨政界素負盛名的人士，也博得這些一言九鼎級大老的信賴。俞大維接受記者訪問時曾說，李登輝是一位有智慧的領袖人才；「人很忠厚，不會出壞主意。」

 

登上總統職位不到十天，李登輝就被台灣民眾完全接納了。他在民間培養的聲望至今不衰。

 

黨政界持掌實權的行政院長俞國華、中央黨部祕書長李煥、參謀總長郝柏村等人大都驚喜多於訝異。他們對於失去蔣經國的台灣，也曾多次憂疑恐懼，未料到貌不驚人的李登輝，憑著個人魅力就化解了人心不安的問題，私底下甚表稱揚，相互之間也對這樣一位總統的表現極度肯定。他們決意齊心與李登輝合作，順利完成大統接班；並且公認由李登輝接掌經國先生遺下的中國國民黨主席地位，是確保政權移轉的重要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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