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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文藝「萬善堂」張星建的中央書局風雲

2023.05.18
09:26am
/ 李拓梓

儘管莊垂勝隱居了、張星建不在了,但是書店繼續餵養著一代又一代的知識分子,直到1998年,因為市區的沒落,書店才默默收掉,原建築幾經安全帽店、便利商店還是婚紗店的使用,已經面目全非...

 

1998年台中的中央書局不堪虧損,決定停止營業。那年我大學二年級,誠品中友店當時剛開一年,愛書如我經常去逛,騎車往中友去必會路過舊市區,但中央書局當時想必已經老舊不堪,因此甚少注意其存在與否。那是整個市區建設開始往西偏移的時候,SOGO和大廣三是聚集最多時尚男女的地方,精明一街的夜夜笙歌才華燈初上。

 



文人們的「中央俱樂部」

 

相比於西區的熱鬧,台中舊市區正在沒落,台中公園附近成為「站壁」天堂,永琦百貨、遠東百貨、龍心百貨相繼關門,鐵門深鎖、街道空蕩,連太陽餅店都不見人潮。在這樣環境裡收掉的中央書局,外地人我毫無印象,也沒聽過同輩的台中朋友提起,歷史就這樣悄悄刷過了一頁。一直到幾年前中央書局重開,我才發現這間書店的歷史相當顯赫,當年不曉得是我無知,能再次親炙是我現在幸運。

 

1927年,一群台中文人組織了「中央俱樂部」,希望以書店、餐廳、咖啡的文青據點,讓台灣藝文界再次集結,重振「台灣文化協會」分裂以來紛紛擾擾的台灣藝文界,再次集結藝文運動之力。發想此事的是文化人莊垂勝,他當過三老爺林獻堂的秘書,和霧峰林家關係密切,人脈筋脈具足,地方上頗孚人望。憑藉著一腔熱血和交際手腕,莊垂勝募資相當成功,但人力有限,「中央俱樂部」一開始決定先成立書局,出資諸君咸認文化必有書,書店是傳遞文化最必要的元素,應當優先推動。

 

莊垂勝找來一位得力助手張星建,張星建很有生意頭腦,管帳也能夠量入為出,擔任中央書局營業部主任期間,他撐起了書店營運的業務,儘管當初開書店不是為了營利,但總歸在張星建運籌帷幄之下,也沒有讓不盈利一事拖垮了書店經營。有老闆信任,又有成績相挺,張星建放手去做,把中央書店做大,他也成為整個1930年代台中藝文界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將。張星建的好朋友,詩人巫永福稱讚他是只管幫忙大家的「世話役」(せわやく)、作家張深切則消遣他是有求必應的「萬善堂」。

 

海派、惜才的張星建

 

張星建很惜才,對後進一向不吝提攜。詩人陳千武回憶自己台中一中時代通勤,火車還沒發車時他通常會窩在中央書局看書,張星建看這位年輕人愛看書,主動攀談,介紹他認識了當時張深切辦的《台灣文藝》雜誌給陳千武,陳千武一讀,才知道台灣也有作家、也有文學,走創作這條路並不孤單。雕塑家陳夏雨很有才氣,張星建則幫他介紹婚事,希望他有家室後安定下來,創作接案不要那麼有個性,顧佛祖也要顧腹肚。

 

張星建很海派,看到有潛力的藝術家,他也很樂於把認識的金主介紹給藝術家們。畫家郭雪湖在台中公會堂的個展,張星建幫他邀來了大老林獻堂,林獻堂不只買了畫,也和郭雪湖結了緣,後來才有機會前往霧峰萊園拜訪。張星建也把林獻堂介紹給他認為才氣滿溢的畫家李石樵,後來李石樵幫林獻堂作了肖像畫。這幅作品後來收藏在林家,去年透過同是林家子孫的林明弘牽線,在北師美術館的「光:台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中展出,得到很好的修復和照顧,也算是作品的重生。

 

李石樵和張星建很投緣,張星建不只介紹林獻堂,還把當時同樣大力支持藝術家的楊肇嘉介紹給李,李石樵的作品《楊肇嘉氏家族》入選了日本帝展,據說天皇看展時還問了楊肇嘉何許人也?楊肇嘉光榮之餘,也相信自己投資台灣藝術家一事是對的,本島人要跟內地人相堵,讓畫掛在帝展的牆上,比街頭的千言萬語更有威力。

 

張星建本身是一位詩人,但他花了很多心思,希望破除藝文領域的界線,讓文學跟美術都有跨域合作的機會。他組織「台灣文藝聯盟」,創辦機關雜誌《台灣文藝》,裡面的內容除了文學,更邀請了許多美術家參與,李石樵便是封面的繪製者之一。他也幾度辦理座談,讓同時代的台灣藝文領域要人齊聚一堂,在變動的時代裡,討論本土文化的前途。張星建對藝術家的贊助,不亞於跟他同行的作家,光是介紹金主相識,便讓張星建也有近代台灣藝術經紀人先驅的美名。

 

他心胸很寬,沒有在管意識形態左右。他之所以要組織文藝聯盟,就是希望把所有的本島藝文界人士集結再一起,團結才有力量來跟殖民者相堵。可惜殖民者善於挑撥,而台灣進步青年總是散沙一片,最後「台灣文藝聯盟」還是因為左右之爭而分裂。自詡共產主義國際的楊逵另辦《台灣新文學》,但張星建並沒有因此不理楊逵,相反的,他還是善用自己的人脈,幫《台灣新文學》拉廣告。對他來講,讓藝文界多一個發表機會,比登在誰的雜誌上更重要。

 

終未能逃威權迫害

 

可是像張星建這樣的好人,在戰後卻也未能逃過威權的迫害。二二八時,張星建被政府列為叛亂份子,情報單位說他參與二二八處理委員會,並擔任「總務部庶務組監理市政委員」,對他發布通緝。張星建躲到南投山區,他自認委屈,動用包括當時台中市長李薈、省參議會秘書長連震東的關係,寫信給官方保證張無涉叛亂。在那個罪行多半羅織,所以有關係就沒關係的時代裡,要員的保證讓張星建總算僥倖逃過一劫。

 

但兩年後的1949年,已經噤聲多時的張星建卻被發現陳屍於綠川大正橋下。當時官方媒體的說法,是張捲入土地糾紛被誤殺;不過他的好友,詩人巫永福卻認為,張星建是因為戰後參與三民主義青年團與人結怨,因為政治問題而被殺死。後來出土的許多資料中,雖然無法證實張星建死於政治問題,但至少可以看出當時的特務機構,的確有置這位不太聽話的台中的文化名人於死地的念頭。

 

對張星建之死最難過的,莫過於受他提攜最多的畫家李石樵。李石樵當時已經搬到台北,知遇之恩的好友遭難,讓他對威權政府徹底心死。李石樵一向篤信繪畫不只是畫開心,更應該傳遞社會的聲音。二二八以前,他的大作品像是《建設》、《市場口》,也確實都蘊含了社會批判的成分。但二二八與其後的清鄉,再加上張星建的死,讓李石樵徹底對這個政府的民主自由程度死了心,暫時隱藏起自己的不滿,表面上收起對抗之心,暗地裡決定跟獨裁政權比氣長。

 

書店再興,舊區蕭條

 

失去了張星建的中央書局,則繼續如常運作,很長一段時間,它仍然是台中藝文界的圓心,作家楊翠小時候會陪著出獄的楊逵盛裝打扮去中央書局,因為阿公的關係,楊翠有向中央書局一週借五六本書的「小特權」。有類似記憶的還有PC home的老闆,也是作家的詹宏志,他的二姐因為功課很好,受託於鎮上小書店,每過幾天到中央書局幫忙帶書回來以節省運費。詹宏志可以趁著書回到家裡,還沒送去書店的時間拚命偷讀。

 

儘管莊垂勝隱居了、張星建不在了,但是書店繼續餵養著一代又一代的知識分子,直到1998年,因為市區的沒落,書店才默默收掉,原建築幾經安全帽店、便利商店還是婚紗店的使用,已經面目全非,也無人記得此處曾是台灣藝文界的重要基地。

 

幾年前,透過許多有心人士奔走,中央書局終於有機會再開。重啟之勢熱鬧非凡,定期舉辦的週三讀書會更是名聞遐邇,我偶有前往台中,若人在市區,也必定前往一遊。只是書店雖興,舊市區蕭條依然。上一任市長林佳龍曾喊出「不能救中區,不配做市長」,透過治水與大車站計畫的推動,讓舊市區一度有復興跡象;但政黨輪替後人走茶涼,市區持續往七期、八期擴張,中區又再次回到沒落情景。張星建若有知,也許看見書店的再開會寬慰,但走出門看見蕭條的街景、緊閉的鐵門,不知道向來憂國憂民的他,又會做何感想?

 

圖片來源:中央書局臉書;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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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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