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散步】尋找黃土水

最近在國立台灣美術館展出的「台灣土自由水：黃土水藝術生命的復活」特展，共展出策展人上窮碧落下黃泉找出來的黃土水作品三十七件，是數十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黃土水作品展。不僅是最有名氣的〈甘露水〉的典藏有一番波折，其中每一件作品的追尋，背後也都有一大段深刻曲折的故事。

黃土水的展覽

過去黃土水的作品曾經在台灣有過三次大展，第一次是1931年他過世後不久，由遺孀廖秋桂張羅，在原為清國布政使司衙門的總督府舊廳舍展出，展出作品有八十件。第二次是1989年在國立歷史博物館展出，作品共計二十九件。第三次則是1995年在高雄市立美術館展出，作品則有二十二件。從展出的件數，可以推測幾件事，其一是黃土水的作品佚失不少，尤其許多作品的原件是石膏或木雕，很可能因為戰爭流離之故而毀壞。

比如頗有寫實風采的〈釋迦出山〉，原件是存於艋舺龍山寺的木雕，因為戰爭轟炸之故燒毀，所幸當初黃土水在製作木雕前先塑了石膏像，由遺孀廖秋桂贈與龍山寺的管理人之一的魏清德。魏家有一度遭小偷，該尊石膏像也被偷走，但小偷翻牆時不慎摔破，就將之棄置一旁，魏家發現後求助於文建會與北美館，〈釋迦出山〉才有機會修復並翻銅。目前石膏原件收藏在北美館，當年文建會翻製的五件作品則分別置於國美館、歷史博物館、高美館、台北龍山寺和台南開元寺。龍山寺那尊長年置於正殿虎側，開元寺那尊則被寺方收藏起來，我有一度前往開元寺尋找，但遇到的幾位僧侶們顯然都一問三不知。

〈釋迦出山〉為何收藏在開元寺實在不得而知，開元寺是台南古刹，文協時代相當活躍的「革命和尚」林秋梧便是在此出家修行。林秋梧法名證峰，他一生為勞權與民權奮鬥，出家後還加入台灣民眾黨，還創辦雜誌「赤道報」遭日本人禁刊，參與社會甚深。開元寺山門的門神，則由民間畫師蔡草如所繪，是國內最出色的門神作品之一。但即使有如是淵源，開元寺為何會得到〈釋迦出山〉翻模作品一尊，實在不得要領，也難怪寺內僧侶諱莫如深。

有故事的還像是從彰化高中借展來的〈高木友枝像〉和〈安部幸兵衛像〉。我在這次「台灣土自由水」的展覽中，也多次聽聞觀眾詢問。猶記去年在台南的台灣歷史博物館觀賞「樂為世界人：臺灣文化協會百年特展」時，高木像也是展品之一，當時我幸運看過當年彰化高中師生們拜訪高木遺族的影片，因此也對這段故事略知一二。

高木友枝是總督府醫院的院長、醫學校校長，因為消滅鼠疫有功，被公認是「台灣醫學衛生之父」，台灣醫學界的大前輩，高木的學生杜聰明亦曾為文稱頌。這次展出這尊高木的雕像，是高木將離任台灣電力株式會社社長時，由台電員工委託黃土水製作，後來這尊作品被高木帶回日本，由高木的外孫板寺家收藏。

這尊〈高木友枝像〉的下落，是由日籍學者鈴木惠可發現，經由非常熱心於台灣文史的彰化高中圖書館呂興忠主任帶領彰中學生拜訪高木遺族，才有機會讓台灣人重新發現。呂興忠是一位相當有心的老師，他帶領彰化高中的學生在國內外踏查，為台灣文化與世界的連結找到一條出路。拜訪高木遺族時，呂主任以一向對日本殖民非常有意見的賴和醫師，竟寫過一篇文章讚賞高木友枝校長為始，意外找出了有關黃土水和高木友枝之間的塑像之緣，又經過鍥而不捨的多次爭取，最後竟感動了高木遺族板寺家的首肯，將這尊〈高木友枝像〉捐贈給彰化高中。

彰化高中的學生們找到的黃土水遺作，還不只是找到這一件而已，透過鈴木惠可的幫忙，他們還找到了位在神奈川縣立商工高等學校內的〈安部幸兵衛像〉。安部是橫濱的豪商，曾在台灣投資糖業，現今的虎尾糖廠還有收藏有關安部投資台灣的許多文獻。幸兵衛的兒子幸之助也很有名氣，他是台啤建國啤酒廠前身「高砂啤酒」的創辦人，也是台灣啤酒文化最早的倡議和實踐者。

不過安部家和黃土水並沒有什麼來往，之所以有塑像，是因為安部在過世前捐贈了一百萬日圓給神奈川縣設置商工學校，而經由學校委託黃土水製作雕像。黃土水入選過四次帝展，也曾受到宮廷注目，在當時已經算是很有名氣，但是名氣不能換飯吃，因此他接了很多委託，為他的支持者，或者是委託人雕塑人像。

意外發現的作品

呂興忠帶領彰化高中的學生踏查神奈川後，意外發現這尊〈安部幸兵衛像〉不止有銅像，原件的石膏也還受學校家長會保存，因此也向家長會提出了翻製的要求，並獲得同意，得以把這尊〈安部幸兵衛像〉帶回台灣，並且收藏在彰化高中的圖書館內。

另外位於佐渡的〈山本悌二郎胸像〉返台一事，彰中的學生們也幫過忙。山本悌二郎出身新瀉的佐渡市，他曾經參與籌劃台灣製糖株式會社（現在的台糖），在橋頭推動第一座現代化糖廠的建設，後來他回日本出任農業大臣，地方仕紳也委託黃土水幫他製作一尊胸像以茲紀念。黃土水一共做了兩尊山本悌二郎的胸像，一尊後來放在佐渡市公所，另外一尊則於1959年從橋頭被送回佐渡，安放在真野公園內。

佐渡市和台灣這幾年因為黃土水的關係而密切聯繫，後來在定居佐渡的台裔舞蹈家若林素子引介下，最後終於由駐日代表處的謝長廷大使居間協調，讓兩尊位在佐渡的山本悌二郎胸像都有機會返回台灣修復及翻模。彰化高中是台日居間協調的重要聯繫者，早在五年前就獲得佐渡市政府授權複製〈山本悌二郎〉石膏像，是這尊雕像最早的授權複製對象。在呂興忠和師生們多年的努力下，彰化高中已經收藏了三件黃土水的作品，近幾年也正規劃要以博物館的方式呈現，並獲得彰化市公所的支持，若能得到更多專業支援，這座「黃土水典藏故事館」也頗令人期待。

當然也有幾件沒有找回來的作品，入選帝展的四件作品，除了〈甘露水〉外，剩餘的三件作品都不知下落，很可能都已經毀壞。也有幾件作品因為是獻贈皇室的禮品，因此被收藏在宮內廳，除非展出，不然外界也無從得知。外界當然也偶有一些傳聞，說哪裡哪裡有一尊作品，疑似黃土水遺作，但似乎一時也都還無從證實。

近幾年因為〈少女胸像〉與〈甘露水〉的再發現，讓黃土水一時又成為藝文界的熱門話題，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藉著這樣的重建藝術史歷程，讓更多隱藏在民間的黃土水作品有機會被再發現，如果能夠有，也算是台灣藝術史上繼〈甘露水〉之後又一次的重大突破了。

（圖片來源：國立臺灣美術館、維基百科；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