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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明天有明天的風吹

2023.04.27
09:23am
/ 李拓梓

「明天有明天的風吹」是林之助很喜愛的一句話,人生很長,一時風一時船,不同的時候總是有不同的風吹,每個人也都有他社會實踐的戰鬥方式⋯⋯

 

第一次看見林之助的作品是在華航飛機上,那是某次極為疲倦的公務行程,回程一上飛機就看見機上電視的歡迎動畫。畫面上是幾間河濱小屋,掛著生活如常的衣衫布巾之類,我覺得用色很美,彷彿眼睛看到的景緻。後來查資料才發現主題並不美好,那是戰後移民臨時在柳川邊搭建的高架棚架屋,移民們依著河流而生,吃喝拉撒睡都在此,直到1987年才拆除,拆除前還引發過抗爭,是為解嚴後台中市的第一場社運抗爭。

 



戰雲密佈下回台發展

 

畫這幅畫的前輩畫家是林之助,他當時他正任教於台中師院(現在的台中教育大學),宿舍就住在陋屋群聚的柳川邊,日式建築的一邊是他畫畫和教學的工作室,另外一頭就是家庭起居生活的地方,現在被以「林之助畫室」之名,登錄為歷史建築。林之助畫下這幅《柳川陋屋》,是為了留下記憶中的一景,即便不美,但那畢竟是畫家多年來眼下的生活尋常。那陋屋在畫家筆下,彷彿也變得恬靜。

 

林之助畢業自帝國美術學院(現在的武藏野藝術大學),和有官方使命的東京美術學校相比,自詡在野的帝國美院教學比較活潑,學生的思想也更多元。大林之助三屆的洪瑞麟就畢業自帝國美術學院,畢業後他跟同學一起跑去東北的山形縣,畫下不少冰天雪地中揾食拚搏的人們,後來也花費一生氣力在描繪勞工職涯的喜怒哀樂。

 

林之助倒是沒有成為洪瑞麟那樣的左派青年,他一直都以另外的方式,進行自己的社會實踐。從學校畢業後,林之助轉往兒玉希望的畫室精進自己的技術和視野,他的目標是登上帝展舞台。當時帝展剛改組回到文部省主辦,第四屆正逢慶祝開國,稱為「紀元兩千六百年奉祝美術展」。由於是重要官展,入圍得獎非常困難,無論是東美還是帝美,畢業十年才入選也都是常有的事。1940年,林之助在畢業的第二年,就以《朝涼》一作入選。

 

《朝涼》創作的背景,是林之助剛剛訂婚時,想透過繪畫來表達對未婚妻的朝思暮想與愛。據說林之助每每畫畫遇到瓶頸,就跑到咖啡店小坐,《朝涼》當中怒放的紫色牽牛花,便是林之助某一日外出時,在路上所見的靈感,那紫色搭配和服女子和象徵畫家自己的白羊,讓這幅想像之作有了無限的生命。

 

《朝涼》入選新文展時,林之助剛回台灣,得到房東的電報欣喜若狂,趕忙帶著畫中的主角新婚妻子回東京受獎。據說當時新文展展場的售票小姐也從連日的報導中認出林之助來,這幅作品就掛在展場最顯眼的位置,新婚蜜月去看自己和愛妻為主角的入選作品,確實是一種老派的浪漫。

 

林之助就這樣一路畫下去,他作品顏色總是表現的特別突出,《新宿所見》一開一關的玻璃窗,引領我們感受左右兩邊細微的顏色差異;《冬日》的窗景則彷彿帶我們感受到北國早晨冷冽清新的空氣。不過這段期間戰雲密佈,日本已經和中國展開全面戰爭,對美英的太平洋戰爭也看似箭在弦上,林之助夫妻決意離開日本回到台灣發展,恩師兒玉希望雖然不贊同,但林之助回故鄉看似心意已決。

 

「正統國畫之爭」到推動膠彩復興

 

回到台灣後,林之助也積極參與府展,作品《冬日》、《母與子》和《好日》都曾經入選。《好日》現在由私人藏家收藏,真跡兩年前曾在北師美術館展過,牽著媽媽手的孩子正要哭鬧,媽媽表情淡然,提著菜籃打算繼續買下一攤,讓很多有孩子的家長都會心一笑。

 

戰爭結束後,林之助也受邀參與省展的評選,也因此捲入了當年文人山水和東洋畫之間的「正統國畫之爭」。想把省展辦好的台籍畫家想拚的是省展的水準,主辦的官方想的卻是畫壇的政治和人情。政戰出身的外省畫家劉獅當年畫說得重,他說寫生的「日本畫是描,國畫才是畫」,更批評入選的台灣畫家畫的日本畫是「拿別人的祖宗來供奉」。

 

由於官辦展自有其意識形態需求,以當時的政治環境論,劉獅這一派很快就佔據主流。1960年起,省展的國畫組分成兩派,裱框的東洋畫被歸類為「國畫第二部」,承繼南宗的山水花鳥卷軸作品則被視為主流,得獎的自然也都是他們,即便有王白淵等人考據東洋畫起於中國山水畫的「北宗」,以金漆塗彩也是歷久彌新的宮廷繪畫傳統,但當時水墨畫壇皆以「南派」文人畫為主流,王白淵的說法顯然無法說服當時的藝壇主流。

 

也因為如此,東洋畫漸漸在戰後的台灣畫壇失去主流地位,代表性的畫家像是郭雪湖、林玉山也都改畫寫意花鳥,1971年中日斷交,省展的「國畫第二部」更直接被取消,評選的東洋畫家也通通停聘,所謂政治干預莫以此為甚。

 

這段政治上處於非主流的黯淡日子,林之助沒有放棄作畫,他以顏料出發,想出了相比於水彩、油彩的「膠彩畫」名稱,嘗試為這場傳統國畫之爭解套。在主流還不接受之時,他在柳川邊的竹籬吧畫室教學生畫膠彩,他們一起調顏料、一起學習描繪、練習寫生,林之助也不再畫他年輕時擅長的人物,改畫起眼下的風景,很有名氣的《台中公園》,就是這個時期的作品。當然,除了寫實外,林之助也不斷在嘗試新的畫風,無論是礦物顏料堆疊的《望鄉》,還是有立體派實驗感的《彩塘幻影》,都展現畫家勇於嘗試,跟上時代的創造力。

 

因為有林之助對於膠彩的多年倡議,1983年,膠彩畫終於得到官方的正面的回應,回到省展的項目當中。倡議的成功當然不是憑空而生,打從正統國畫之爭以來,林之助就以自己的方式奮戰到底,他組織中部畫會推廣膠彩,開班授徒為沉寂一段時間的膠彩建立傳承和交流;他也在台中公園附近的光復路開了「孔雀咖啡廳」,讓有志於創作的中部藝文界人士有基地可以聚會暢聊,據說咖啡廳賠了不少錢,但為了藝術為了愛,林之助也是甘之如飴。1985年,已從師院退休的他,更應當時東海大學美術系主任蔣勳的邀請,在東海大學任教培養膠彩後進,使得東海成為膠彩畫的發展重鎮。

 

「明天有明天的風吹」是林之助很喜愛的一句話,人生很長,一時風一時船,不同的時候總是有不同的風吹,每個人也都有他社會實踐的戰鬥方式。年輕時就登上繪畫舞台,一度遭到畫壇政治鬥爭波及,後來又能重新推動膠彩復興。林之助與他熱愛的膠彩畫興衰,其實也是一場「明天有明天的風吹」。

 

 

圖片來源:林之助紀念館臉書、臺中市美術家資料館網站;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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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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