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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添生沒有像李石樵，關起門來偷偷泥塑偉人的醜惡；也沒有像陳澄波，以犧牲證明自己的理想。在形勢比人強的威權之前，他做了最大多數人會做的理性選擇，把對政治、對藝術的理想，像那尊藏《詩人》那樣，暫且藏在心底深處⋯⋯
幾日前因為想看蒲添生作品，抽空跑了一趟嘉義市立美術館。展場放滿了蒲添生受託製作的各界胸像，彷彿一部藝術家經歷的台灣現代史。
塑像功力帶來一段好姻緣
蒲添生是日本雕塑巨匠朝倉文夫的門生，他原來在帝國美術學院唸日本畫，自述因為某日經過雕塑科時，看見陽光遍灑在裸體模特兒身上，忽然對那色彩、線條感動不已，遂轉入雕塑科。不久又因為感覺帝國美術學院的師資無法滿足他，而離開學校到朝倉文夫門下學習。朝倉很欣賞蒲添生，蒲添生也竭力以報，作品《海民》入選過「紀元兩千六百年奉祝美術展覽會」，當時也是台日一時美談。
太平洋戰爭伊始，蒲添生返台，接了不少人像鑄造的案子。當時的老派仕紳，很喜歡為自己或者長輩做肖像畫或者塑像，早年蒲添生的雕塑家前輩黃土水為了生活，也接過很多類似的委託。1940年代後，蒲添生已經是台灣製作塑像的佼佼者，他的塑像功力，也為自己帶來一段好姻緣。一回他受託為嘉義木材商蘇友讓造像，蘇友讓收到作品後，問了陳澄波意見，陳澄波不但對作品滿意，對藝術家本人更滿意，乾脆把女兒陳紫薇嫁給蒲添生。
當時陳澄波已經很有名氣，為了女兒女婿一家人幸福，經常介紹委託案給蒲添生，蒲添生也都能不負眾望地完成佳作。其中最有名氣的兩件作品，就是戰後為孫中山和蔣介石各塑造一件巨大雕像，孫中山像便是現在中山堂邊的那座，蔣介石像當年則擺放在現在忠孝東路、中山北路口的行政公署前。
這兩件作品一波三折，製作孫中山像時工作一再延宕，中間還遇到有名的新台幣四萬比一兑換舊台幣的「三八淚」，讓開價二十萬的蒲添生差點傾家蕩產，最後是靠著省政府號召可能是不樂之捐的樂捐，才得以續行。而蔣介石那一件，則是為了蔣介石全身戎裝到底要不要戴帽子，讓堅持美學的雕塑家和注重服儀的官方有不同意見，最後聽說還是經過蔣本人首肯，這尊未戴軍帽的戎裝像才能完成，但作品幾經流轉，現在只看得到放置在蒲添生紀念館內的原模。
在威權之前藏起政治、藝術的理想
就在這兩尊政治銅像的製作的過程中，台灣發生了「二二八事件」。早先介紹蒲添生承接案子的岳父陳澄波，因為參與調解委員會而死於非命。他的遺書還有一段特別叮嚀蒲添生，務必收斂脾氣，以及照顧好方成立的台陽美術協會。蒲添生顯然也被這種政治情緒感染，變得低調收斂。他在1947年完成的作品《詩人》因為像魯迅致敬而遭檢舉，他也速速將作品藏起來，從此憑著雕塑家名聲，暫且過著為黨國要人塑像的日子。
蒲添生做過的塑像還真多，除了後來又接受政府委託做了許多孫中山和蔣介石像之外，他也為當過台北市長的游彌堅、吳三連，以及當過省政府民政廳長的楊肇嘉塑像，後來當上內政部長的連震東也是他的委託人兼贊助者。此外還有像是外省將軍何應欽、黨國大老吳稚暉，都委託過蒲添生造像。幾乎當時台灣所有各界名人，想要造像時都會來找蒲添生。
有些人質疑蒲添生，認為他岳父既死於國民黨之手，他怎麼可以屈服於威權，為這些黨國要人歌功頌德？蒲添生也有他的理由，他說他有六個孩子要養；他也說他把每一尊像都當作藝術品來做，因為他相信權傾一時者也終有一死，但唯有藝術可以永恆不朽。總之，蒲添生沒有像李石樵，關起門來偷偷泥塑偉人的醜惡；也沒有像陳澄波，以犧牲證明自己的理想。在形勢比人強的威權之前，他做了最大多數人會做的理性選擇，把對政治、對藝術的理想，像那尊藏《詩人》那樣，暫且藏在心底深處。
蒲添生就靠著不斷接受委託，寬裕了自己的經濟，也養大了一家大小。但除了雕塑人像，他心裡也還有對藝術的愛與堅持。比如受委託製作超大型黨國大老吳稚暉銅像時，蒲添生堅持要呈現吳稚暉有點駝背的樣子，但政府卻認為呈現人物的缺點就失去造像的意義。最後在蒲添生的堅持下，吳稚暉像依然在今日南京東路敦化北路口駝背登場。揭幕當日冠蓋雲集，只是過沒三個月，卻被偷偷換成後來製作中正紀念堂蔣介石像、當時還很年輕的陳一帆沒有駝背的吳稚暉造像。原來官方為了能夠如期完工，虛應了有所堅持的蒲添生，卻同時要比較聽話的陳一帆製作符合官方需求的作品來偷天換日，至於原來的吳稚暉像去了哪裡，就不敢有人聞問了。
永恆不朽的，是曾經深藏在心底的理想
雖然有些波折和堅持，但蒲添生靠著製作偉人肖像，漸漸成為當局所認可的雕塑家。這樣的身份，讓蒲添生在那個禁止人民出國的不自由年代，又有機會回到日本，和當時年事已高的恩師朝倉文夫再續前緣。1958年，在朝倉工作室完成的蒲添生作品《春之光》入選日本美術展覽會，也讓雕塑家除了為人作像外，終於也有了來自國際藝術界的重大肯認。
經濟穩定、名氣有了、政治上安全了，蒲添生撐過最難過的時間，有機會做更多自己想做的作品，不用委屈自己老是把美感置放在受委託的人像當中。1982年他打算在國父紀念館開展，但其中一件作品《陽光》因為以裸女為題材，被認為褻瀆國父而遭拒，對於這位台灣第一座孫中山像的創作者而言，實在頗為諷刺。在當時留法，同為雕塑家兒子蒲浩明的建議下，蒲添生轉而嘗試參加法國沙龍展，也順利以《詩人》、《亭亭玉立》、《懷念》三件作品獲得入選，其中《詩人》正是當年遭到政治檢查，被蒲添生藏起來的魯迅紀念像，雕塑家藏起的理想，此刻終於能夠見光。
隨著台灣政治逐漸自由化與民主化，蒲添生漸漸不用再那麼憂慮政治，也不再有那麼多威權人物需要他來塑像。蒲添生繼續追尋自己的美，尋找自己真正想做的作品。1988年他受到漢城奧運轉播啟發，製作了八件「運動系列」作品，以高難度的運動員肢體，呈現雕塑家當年投入這行時所深受感動的身體展現。除了收藏於國美館比較小型的原件外，現在天母運動公園也有一尊「運動系列」作品，作為公共藝術的戶外展示作品，運動員以柔軟的身體，展現出強韌的動作。
這期間的官方委託也漸漸有了改變，過去的威權人像正漸漸被以各種理由移除，比如1988年時台北是因為都市規劃需要，一口氣移除了包括八德路敦化北路口，由蒲添生製作的蔣介石像；以及南京敦化路口當年政府要陳一帆製作來偷天換日的吳稚暉像。面對質疑，市長的理由是不能讓偉人背負交通堵塞的責任。
既然偉人銅像都要移除，委託製作應該也漸漸退了流行。不過已經自由自在的蒲添生還是有接受官方委託，雖然形態已經明顯不同。1993年，他受李登輝總統邀請，為健康幼兒園火燒車事件中，為了保護幼童而犧牲的林靖娟老師塑像。這是蒲添生人生的最後一件作品，烈焰中的老師彷彿天使，為身旁的幼兒帶來最後的依靠。除了位在台北市中山美術公園的原件外，翻製作品也曾受邀到台北大學、雲林華山慈恩堂、台東大學和台北市的老松國小展出。
另外，他當年被國父紀念館拒絕的《陽光》，以及後來在巴黎得獎的《亭亭玉立》和《懷念》三尊裸體作品，也重新組成《三美神》，在台北市的華山公園展出。隨著台灣逐漸自由化與民主化，我們身邊所及的蒲添生作品，漸漸不再是摻入藝術家美學的威權象徵，而是雕塑家心中真正可以純粹展現美感的作品。正如藝術家所言：「藝術振家邦」，黑夜會過，天光會來，永恆不朽的不會是權力，而是曾經深藏在心底的理想。
展覽資訊
《定神－蒲添生臺灣頭人巨帙》
日期：2023-02-23 ~ 2023-05-28
地點：嘉義市立美術館（嘉義市西區廣寧街101號）
（圖片來源：嘉義市政府網站、嘉義市立美術館臉書；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