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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散步】走出閨房的大畫家陳進

2024.11.21
17:52pm
/ 李拓梓

晚輩恭維陳進是光芒萬丈的藝術家,她爽朗快答「我大大地有名」。

 

一九三四年陳進以大姐為模特兒,繪製〈合奏〉入選了第十五屆帝展,日本報紙標題說她是「女流天才畫家」。那是她畫畫生涯的巔峰,她證明一位來自南國殖民地的女子,畫起日本畫也能過關斬將,跟男子並列帝展英雄榜。



陳進出身新竹的大戶人家,父親是士紳階級,學養豐富、家境富裕。她不愛吃蔬菜,因此吃飯時家裡會特別幫她炒肉鬆,當時吃肉也不容易,還能吃肉鬆可見其出身不凡。因此她一路唸到第三高女。當時可以唸高中的女子很少,第三高女人文薈萃,是當時富裕人家女子的首選,不只是陳進,她前後期的厲害校友畫家林阿琴、醫師謝娥,也都是當時的風雲才女。

 

不過當時民風保守,好人家將女兒送去高女,主要是希望學校教的烹飪、刺繡和琴棋書畫,可以成為未來許配給大戶人家的嫁妝,因此第三高女也被社會當作「新娘學校」。即使才華出眾如林阿琴,嫁給郭雪湖時老師鄉原古統的提醒,也是希望她多顧家,照顧好丈夫,讓郭雪湖可以專心創作,因此林阿琴老年之後就回憶自己當年是「勇勇馬縛佇將軍柱」。

 

陳進也是鄉原古統的學生,不過她實在太有才華,家裡經濟條件也好,因此一畢業,鄉原就大力遊說陳進的父親讓他留日,陳家也爽快支持。陳進的父親很嚴格,她自己也是個自我要求極高的人,她回憶當年留學的心情「既然去了就不能輸人,要很堅強,不能輸。美術史、日本語都要熟記,認真讀,成績好,別人就不會看輕你。」

 

「台展三少年」一輩子的交情

 

陳進學的是日本畫,當時女性學西洋畫的很少,東洋畫有美人畫、花鳥一系,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比較容易被當做是女性知書達禮的修身一環,像第三高女這樣的「新娘學校」,就有東洋畫的教學。此外,江戶以來東洋畫家,本就偶有女性,像比他稍早的上村松園、她同期的小倉遊龜,都是相當出色的東洋畫家。陳進留日時唸的是日本女子美術學校,也就是現在日本女子藝術大學的前身,這所學校是私立,儘管創校理念是希望培養女性自立自主,不過當時還是經常被當作有錢人培養嫁妝的新娘學校來看待。

 

陳進入學不久就因為在台展入選,而開始受到畫壇的矚目與重視。那是日本政府開始以藝術現代化之名倡議風土,淘汰傳統水墨臨摹,或者南畫意境的時代。與陳進入選同年的郭雪湖、林玉山,都以新派風格受到殖民者讚賞,氣壞一幫畫壇走跳的老先覺,因此被稱作「台展三少年」。

 

三少年中郭雪湖和林玉山本有相識,陳進當時人在日本,自然就比較疏離,只是互相知曉,但沒機會認識。一九三一年郭雪湖首次訪日,就想去拜會陳進,惟當時社會保守,女子其實不太會和陌生男子會面,而且陳進其實一直專心創作,對社交沒什麼興趣。在郭雪湖前,陳植棋和陳澄波就已經為成立「台陽美術協會」的事去求見過,不過吃了閉門羹,這也是台陽初始未設東洋畫部的原因。不只這樣,還聽說顏水龍、楊三郎都想拜會陳進,但通通沒見著,據說陳進交代房東,男子來見一律不見。郭雪湖透過兩人共同的老師鄉原古統介紹,終於和陳進見上了面,兩人相談甚歡,陳進還幫他介紹了擔任台展評審的松林桂月等人,讓郭雪湖的訪日之旅收穫滿滿,也啟動了「台展三少年」一輩子的交情。

 

最出色的「南國天才少女畫家」

 

陳進確實很忙,學畫的女子多,但出色的女畫家少,陳進能夠成為其一,專心創作是她唯一的法門。學校畢業後她沒有立即返台,反而投入美人畫大家鏑木清方門下繼續學習,當時的美人畫壇有「西松園、東清方」之說,陳進在鏑木門下磨劍數年,期間也獲得台展評審邀請、入選帝展,正如媒體形容,可以說是當時最出色的「南國天才少女畫家」。

 

相比於鏑木清方典雅溫柔的美人,陳進的美人有點不同。健康圓臉和豐滿身材是特色,此外,陳進的美人也會穿上台灣衫,打扮出摩登時代的妝髮,比如〈合奏〉的主角就是俏麗短髮。對當時的日本人來說,陳進的作品既有日本的美人畫技法傳承、又有中國風的古典美、還有台灣在地摩登,無疑是各方元素的大集結,正如日本人眼中這座南方島嶼的多彩多樣地方色,因此在各種官展中攻無不克,入選無數。

 

一九四三年陳進回到台灣,她先到屏東女中教書,因為是大畫家,學校也禮遇三分,不僅免兼行政,還讓她每個學年只任教一學期,另外一半時間可以回日本創作。另外,在屏東期間,陳進也積極為創作取材,甚至進入鄰近的排灣族部落寫生,畫技因此更加成長。〈三地門社之女〉便是這時期的作品,陳進一如既往,巨幅作品先以畫稿構圖,再全力投入繪畫,畫中抽水煙的女子、哺乳的女子、走動的孩子,動作自然、眼神清靈、構圖完美,絕對是最頂尖吸睛的作品。

 

這段期間因為戰爭,創作上難免也會受到當局希望有「時局色」的干預,陳進一如當時畫家,也有些戰爭畫的擦邊球創作,比如〈女子挺身隊〉中騎車少女、〈眺望〉中躲在防空壕的女子,以及〈或日〉中閱讀攻克香港新聞的尋常女子。台灣本土並未發生戰爭,畫家們畫起時局色,多以和戰爭動員的相關主題創作,林玉山畫軍犬戰馬、郭雪湖畫動員織布,李石樵畫合唱兒童,都是一種藝術對政治順服中的抵抗。以美人畫為創作主力的陳進,也在當局壓力下有她的認同與抵抗。

 

更勝男子的藝術成就

 

戰後時局一變,以東洋畫為主要創作媒材的陳進,在日本時代創造的成就,反而變成今日發展的壓力。一九四六年她結婚生子,人物作品也從美人轉向孩童、母親的角色。儘管也曾忝列省展評審,但她的作品被認為是「日本畫」勢屬必然,也曾被質疑何以盡畫美人,不畫梅蘭竹菊。

 

在那波慘烈的「正統國畫之爭」落敗後,陳進的同儕郭雪湖、林玉山紛紛改畫水墨,只有陳進依然很堅持東洋畫風格,只是畫風也漸漸從人物轉向花鳥、風景。家境仍佳讓陳進有機會四處走動,她的風景畫雖是寫生,卻也融入一點水墨風采,以旅行所見為題的系列,也讓台灣風土在膠彩的侘寂情調中依然有其豐豔。

 

一如當時的社會脈動,陳進也虔心信佛,他不僅投入佛教壁畫的創作,日常寫生也經常以宗教為主題。北港媽祖廟是她相當喜愛的主題,一九六六年他創作〈北港朝天宮〉,一九七九年她再畫〈北港媽祖廟〉,後來也有作品〈廟會〉,她筆下廟宇輝煌弘大、庭前熱鬧非凡,信徒信仰真堅定,廟會慶典強強滾,觀者莫不心有靈犀。

 

陳進當然很出色,但時局的貽誤,讓走出閨閣的她一時不受重視。相比郭雪湖和林玉山改畫水墨,陳進對東洋畫不改其志,就這樣不管政治風雲,一直畫下去就對了。晚年時膠彩畫在前後輩努力下再登大雅,陳進當年的風采也再度被提起。只是跟日本時代一樣,許多研究都強調她是「女」畫家,卻沒有發現在東洋畫領域,她比同年的夥伴、比老師學長們都毫不遜色,用「女」畫家來形容,好似什麼稀有動物,是以稀有而非出色聞名。但是沒關係,陳進畫得好,她自己知道,之所以還被當做「女」畫家,是因為她所處的時代女畫家珍稀少有,隨著時代進步,大家總會看見她更勝男子的藝術成就。

 

晚輩恭維她是光芒萬丈的藝術家,她爽朗快答「我大大地有名」。

 

 

圖片來源:文化部官網、高雄市立美術館網站;示意圖製作:放言視覺設計部 林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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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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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拓梓
資深政治幕僚,業餘專欄作家,目前努力耕耘藝術文化領域。喜歡歷史,也喜歡旅行與讀書,相信歷史可以告訴人們過去的事,也能夠指引人們知道現在所在的位置。著有「改變時代的日本人」、「改變日本歷史的總理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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