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6年鄉原古統告老還鄉,他的學生們在台北幫他辦了歡送會,鄉原在席間感嘆自己的教師人生值得珍惜,「但論及藝術成就,卻十足是個失敗者。」
作為一位老師,鄉原古統的人生相當圓滿。1910年他從東京美術學校師範科畢業後,他來到臺灣任教,在多所學校任教後,最終落腳於台北的第三高女。當時女子受高等教育不多,本島人能唸書的更少,被認為是本島女子最高學府的第三高女被說成「新娘學校」,都是家境富裕者才能唸,唸完學歷就當作嫁妝,找個好人家出嫁。
「新娘學校」的得意門生
前輩畫家林阿琴就是鄉原古統的學生,她從第三高女畢業後,因為鄉原說媒,嫁給了自學的畫家郭雪湖。林阿琴擅長畫花,也入選過數次台展,因此常說自己「勇勇馬縛在將軍柱」施展不開,直到晚年境遇輕鬆了,又開始畫畫,圖個開心,也已不復當年勇。
前輩畫家陳進也是鄉原古統的得意門生,據說在鄉原家族的相簿裡面,陳進的照片最多。她從第三高女畢業後,受到鄉原大力遊說,前往日本習畫,成為當時極少數有機會讀大學的本島女子。陳進此後一直持續創作,很長一段時間也以會畫正統日本畫的臺灣畫家自居,她的繪畫功力不輸日本人,多次入選帝展、台展,是當時最有名氣的女性畫家。
性格、外貌迥異的兩位美術老師
和鄉原同時期在臺灣活躍的畫家,最有名氣的莫過於同是老師,但擅畫西洋畫的鹽月桃甫,他們都是1926年第一屆臺灣美術展覽會的推手,也經常被拿來比較。不過從現存的照片可以看出兩人應該個性迥異,鹽月通常是穿著西裝,他的髮型特異,看起來像頭上有兩支角,帶了圓框眼鏡,表情趣味,看起來就是意見很多的人。
鄉原呢,他有張方正的臉,蓄了當時流行的八字鬍更顯威嚴,大多數時間穿著教員服,一本正經連帽子都戴正戴好,林阿琴說他「臉上就是帶有笑容,還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看起來比軍人出身的前輩石川欽一郎還像軍人。
兩人留下的文字也一如既成印象,鹽月話多,每年台展他都要發表一番反駁評論家的高見,鄉原沒有留下太多文字,甚至對主辦台展的回憶都是1936年他回到日本之後才開始動筆。不過從第一屆到第九屆都擔任台展評選委員的鄉原,雖然話不多,但作品倒是很多。
專長是東洋畫的鄉原,大多以傳統的屏風圖參展,他擅長花鳥山水,第一屆台展審查員以身作則展出的作品《南薰綽約》一如其人,中規中矩,用色極其鮮豔,也符合當局希望臺灣畫家多畫「地方色」的期待。
眾所週知,第一屆台展入選的台籍藝術家,以後來被稱作「三少年」的郭雪湖、林玉山和陳進最受矚目,就其入選的原因,也莫過於符合殖民地當局希望以地方特色豐富帝國養分,但又必須符合日本畫正統性的期待,讓這三幅作品突破過往臨摹、寫意的窠臼勝出。
鄉原自己就在回顧台展十年的文字中寫到,當初收到的畫作明顯參差不齊,連畫佛祖的一筆畫可能都還算好的,大多數都是從不知名三流畫冊中臨摹的花鳥,也因此帶有日本畫正統性風格的「三少年」即使都還有可更精進之處,卻都跌破當時輿論眼鏡,獲得入選。
努力主義的鄉原
不過當時的評論家大澤貞吉則認為,鄉原的《南薰綽約》「只是裝飾,沒有太多的藝術價值」。雖然技術工整,但是選材本身就不好,並沒有給予太好的評價。由於鄉原年年都是台展審查員,因此每年的作品都有得到到大澤的評論,總體來說大澤應該認為鄉原就是中規中矩之人,在藝壇中並不突出,只是臺灣素無日本畫傳統,因此論技巧和能量,能和受過正統日本畫訓練匹敵的畫家也不多,因此把鄉原歸類為「努力主義」類型的畫家。
鄉原不見得同意大澤貞吉的論點,不過從花鳥到風景,每一年他都為台展全心準備作品,比如後面幾屆參與的《臺灣山海屏風--能高大觀》作品擺出來整面牆都不夠寬,被大澤稱作是「唐吉軻德式的傑作」,這樣說來,就算毒舌評論家說他「努力主義」,也可以當成恭維吧。
可無論是鄉原還是大澤,大抵還是抱著殖民者的眼光在看尚未進入現代的臺灣藝壇。對他們來說,臺灣古無安定,清領是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清人治台也如化外之地,因此沒有藝術文化也很正常。
對殖民地精英來說,日本帶來現代和安定,才是臺灣開始有文明的開端,台展只不過是開始,既然有「三少年」這些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不久的未來,也可以有養成很好的東洋畫傳統。以現代人的角度來看,這些想法衝滿「殖民性」,不過以十九世紀以來帝國主義擴張的歷史看來,大澤貞吉可以這麼口無遮攔的毒舌本島畫家,應該也有因可循。
「論及藝術成就,卻十足是個失敗者」
除了台展作品之外,鄉原古統也受臺灣日日新報所委託,為當時選出的台北十二景作畫。名所繪是江戶以來日本流行繪畫的傳統,葛氏北齋、歌川廣重等名家都有很厲害的名所繪風景。不過不同於浮世繪版畫,鄉原的《台北名所繪十二景》是肉筆畫,每幅都小小的,小家碧玉但工整可愛,新公園、總督府、榮町,都是大家耳熟能詳之地。不過以民主的角度看來,官方報紙所精選的十二景,自然與總督府的喜好角度息息相關,只是到底這十二景怎麼選,講來可能也有不可言說之處。
1936年鄉原古統告老還鄉,他的學生們在台北幫他辦了歡送會,鄉原在席間感嘆自己的教師人生值得珍惜,「但論及藝術成就,卻十足是個失敗者。」這句話深深影響了出席歡送會的得意門生郭雪湖,他一路靠自學與努力賣畫維持生活,終於成為台展常勝軍,也不是沒思考過找個穩定職業來教書支撐創作的想法,但鄉原這席話,讓郭雪湖立定志向,不去教書,要當個全心創作的專業畫家。
回到日本之後,鄉原古統經歷了一陣子戰亂,偶而雖有發表文章,創作的部分卻有所耽誤,在眾多日本畫家當中,被大澤歸類成「努力主義」的鄉原自也沒有特別出色。直到戰爭結束,他回到故鄉長野的鹽尻,將自己最後一次參與台展的力作《臺灣山海屏風圖--內太魯閣》拿出來上色修改,這幅作品被立石鐵臣批評沒有生氣,不過塗上顏色後煥然一新,流水衝擊巨石,激起壯麗水花,湍急而滂薄,成為鄉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不過整體來說,鄉原在長野的生活並不忙碌,六十年代郭雪湖前往拜訪恩師,代表了包括陳進、林阿琴等十二位學生的名義,為恩師立了一座壽碑,鹽尻人士才知道這位老先生在人生精華的三十到五十歲之間,曾經在華麗島臺灣創造過不凡的人生。儘管他自認教書生涯勝過創作,但他在臺灣努力留下的創作,也至今為臺灣人所深深喜愛。
(圖片來源:臺北市立美術館 Taipei Fine Arts Museum FB;示意圖製作:放言設計部 林巧雯)










